《失去愛》_73
文章來源: 2016-09-27 01:0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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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雨的夢裏,亭亭站在他的麵前,給他打手語,打時眼睛一直在看著他。夏雨不懂得手語,他注視著亭亭不停運動著的雙手,感覺像在夢裏一樣,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手語的含義,但被她的那像謎一樣編織著的手指的運動所迷住,被那像風一樣舞動的手指間的寧靜所困惑著,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但夏雨還是無法理解那風與風、霧露與霧露的間隙間駐存著的寧靜,像是一個孩子夜晚仰頭望著晴朗星空時,無法理解所看見的那些星光的含義,那些遙遠的、明亮的、美麗又絢爛的星光的存在,這一簡單的卻又複雜的事實讓他那顆幼小的純淨的心靈震撼但無法理解;像是一個年老的語言文字的學者在正要到達自己學術巔峰時,卻看到了一種從未見到過的古老文明的文字,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與能力去理解那些文字的內容與含義,但他蒼老的身體卻為那文字的美、那文字的神秘與璀璨所震撼,對他來說,那是一些遙遠的東西,遙遠得無法企及與想像,但他現在卻真真切切地觸摸到了,觸摸到了他所無法觸摸的東西。他真想就這樣死去。亭亭那美麗的寧靜,使夏雨感覺自己異常的蒼涼,他無法移動,向前,或者伸出手,他像一塊愛上了風的石頭,一動也不能不動,隻有等待著讓風把他一點一點的消磨殆盡。

醒來後,夏雨想這太可怕了。他怎麽能愛上自己朋友的妻子。但其實,他早就知道,他愛她。隻是他無法理解他怎麽可能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瘋狂地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這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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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與星空之夜”的活動地點是在位於加州東南部和內華達州交界處的死亡穀國家公園(Death Valley National Park)。從拉斯維加斯出發,沿15號洲際公路往南,有些地方長距離的景色荒涼,讓人容易陷入遐想,或者開著車昏昏欲睡,經由160號公路、129號公路,進入190號公路,橫穿死亡穀。冬天,這裏封路。但盛夏,也不適宜穿越。因為,氣溫太高,汽車極易爆胎。這裏地處盆地,夏季非常炎熱。絕對溫度曾高達56.7攝氏度,而且異常幹燥,是世界上除撒哈拉沙漠之外,降雨最少的地方。進入死亡穀後,小峰和女兒一度失去聯係。是女兒關閉了手機。小峰非常著急,但第三天收到女兒發來的一封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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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就這樣令人不安地來到了。在這一年裏會發生什麽?夏雨一點也不敢去想。他覺得自己就要完完全全失去了控製 。

可是,歲月如梭啊,一切如故。

隻有命運在按部就班的

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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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六月。夏雨和醫生都突然變得傷感,不停地說著:時間真快,轉眼竟然過去了這麽多年。1號,2號,3號,醫生說:每年都像是一個坎兒,感覺總有一天就過不去了,一不留神被絆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夏雨說:別這樣。別這麽想。醫生說:我們都老啦。夏雨並不這樣認為;醫生說:你看,這麽多年過去,其實什麽都沒有改變。夏雨卻認為:其實很多事情都變了。生活已經發生了深刻的、根本性的改變,不可逆轉。進入七月,兩個人又都突然快樂起來。夏雨感覺醫生是真心的快樂,而他不是,他是假裝的快樂,裝著什麽都沒有發生;裝著生活中並沒有什麽痛苦的事情,沒有什麽是大不了的,沒有什麽是必不可少的,沒有什麽是不能承受的,或者,是不能忘記的;裝著他並沒有愛上亭亭,他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但其實不是的。他仍然日日夜夜想念著她,度日如年,心中的灼痛,無人與說。窗外冰雪消融,大地綠染,繁花盛開,如火的夏日正在開始燃燒。他對醫生感慨:你看,我們是多麽容易忘記過去啊。醫生說:是啊,是啊。我們中國人有記錄曆史的習慣,但我們又是善於遺忘的民族。我們得過且過,不較真。我們的文化推崇犧牲,但,是臣為君死,子為父亡,我們既忽略生命的價值,又習慣苟且偷生,我們有過輝煌的唐詩宋詞,但我們從來寫不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偉大的詩篇。夏雨說,是的,是的。但這些並不是他想說的,他想說的是

其實很多事情,是永遠無法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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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信到:

“爸爸,我們終於來到死亡穀了。這裏景色是如此的荒涼。一路上,我和同學們一直在說說笑笑。可是,一進入死亡穀,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間不想說話了,什麽也說不出來。我總是一個人在走,走在人群裏,但感覺卻是自己一個人在孤零零地穿越死亡穀。周圍的老師和同學依然興高采烈,但他們突然間都像是行走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人,和我隔著一層膜,透明的,很薄,但永遠無法穿越。我們走在一起,其實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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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菲一天回來講,最近學校裏來了一個做神經的大牛,庫克。他是加州加德賽克的學生。而他現在和自己合作,研究神經幹細胞中的端粒。小峰不知道加德賽克是誰。沈菲告訴他,加德賽克就是研究庫魯病而獲得了諾貝爾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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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月裏,夏雨寫下一首詩:

巨大的

 

有些是巨大的。

它們不一定來勢凶猛,

不一定像一場災難,甚至

不一定讓你感覺到它們的

籠罩。

但它們是巨大的。

有時是銳利的,

有時是遲鈍的。

它們也是沉重的,

是讓你難以承受的,但也是

難以擺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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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月初的一天,醫生向夏雨說起了他對兩人間友誼的感受。醫生說,夏雨應該算為他的“友”,是那種真正的朋友,有心靈上的交通。他們有一些非常相似的東西,又有著非常不同的生活。想想看,在許多年以前,在這個國家裏遠隔千裏的兩座城市中,生活著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在日後的某一天將成為真摯的朋友,但他們那時絲毫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可是,在幾乎相同的時間裏,他們喜歡上了詩歌,在各自的青春期裏讀著一些相同的詩,產生出一些相似的感受。是詩,不,是共同的文字,把他們已經連接在了一起,使他們從兩個觀察影像的動物變成了文字的閱讀者,使他們具有了抽象的生命。然後,他們在各自的世界裏上學,工作,生活,他們又奇妙地遇到了一個叫食指的詩人,並通過他最終彼此相遇到了一起,可相遇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人認識的食指,其實是毫無關係的,是分離的,可是你怎麽能說這兩個食指是毫無關係的呢?這樣,他就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篇國外的小說。小說一開始先用了很長的篇幅描寫一個中年男人的一天,沒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非常沉悶,描寫的語言也不出彩,就是平直乏味的敘述,讓人感覺冗長,直到那個男人上床躺下,然後,伸手關掉台燈蜷縮起來睡覺了。在這些敘述中,唯一有一點懸念的就是,這個男人明天要出差去另一座城市,並在那裏生活一段時間。他從來沒有到過那個城市,為此他在這一天裏花了很長時間進行準備。不過,所做的準備也都很簡單、瑣碎,比如,把新買的刮胡刀和內褲塞進裝著幾件衣服的旅行箱裏。故事就發生在那座陌生的城市裏。我們不知道這兩座城市是什麽樣子,相隔是遠是近,在這篇小說裏,時間、地點和人物,都有些模糊不清。在這座城市裏,這個男人遇到了另一個中年男人,並且莫名其妙地和他生活在了一起。不是戀人或者室友那種生活,而是像家人。一開始兩個人都不太適應,經常有矛盾,不斷的爭吵,有幾次那個男人想離開,但最終還是留了下來。然後,他們就漸漸變得融洽起來。但是,這時這個男人的心理已經有了一些變化,他開始逐漸感覺那個男人其實就是他自己,盡管他和他長得一點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也完全不同,但他就是他自己。這樣,他們兩個人的生活,就變得既非常親切自然,又總是有些奇怪的感覺。比如,當他倆同時走進很窄的過道彼此麵對的時候,或者,同時站在浴室的鏡子前刮臉時抬頭看著鏡子的一刻。最後,有一天這個男人和那個男人坐在臥室裏,開始了一段漫長的談話。談的都是一些內心最真實的感受,但談話始終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談話時,這個男人就告訴那個男人,他就是他自己。但開始他不承認這一點,為了證明,這個男人就講起了他自己的童年,每當他講完一段停下時,這個男人就開始講起了他的自己的童年,當他講完一段後,這個男人就又開始了繼續他剛才的故事,然後,是少年,青年,直到中年;他們的家庭,父母,朋友;上學時的各種經曆,他們感受過的恐懼,憂傷,煩惱和快樂,他們的戀愛,他們的性生活,他們生活中的挫折和許許多多的小成就,那些隱秘和模糊的想法。他們講的內容都很不相同,但漸漸的他們的敘述就會讓你覺得,越來越相像,也越來越親切,像在慢慢攪拌一杯混著牛奶的下午茶,但談話仍然有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氛。直到最後,他們的講述已經變得完全的混淆不清了。在開始的敘述中,他們都用“我”,後來就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們”。然而,在講述的最後,一個我開始思考,但這時我們已經不知道這個我是哪個我了。但,這正是我思考的內容,即我們其實都是某種東西,即那個真正的我,的變形或者替身,我是我的替身,我也是我的替身,因此我們的一生其實都是在尋找著我,而現在,我已經找到了我。那麽,當我們找到了我時,我應該怎麽辦?我們又應該怎麽辦?於是,我想到了或許應該殺掉我。因為,當我殺掉了我之後,我們就變成了我,我也就存在了。這時我們還是不知道那個我是我,而小說到這裏就結束了。

醫生用平靜的語調講述完畢,夏雨聽得目瞪口呆。他想這一定是醫生臆想出的一部小說。因為,他認為這樣的一部小說是無法真正地寫出來的。但這時醫生又說,也許這並不是一部有著什麽深刻寓意或者思想的小說,隻是一部恐怖的心理變態的凶殺小說,沒有多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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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不久,醫生給了夏雨一套自己家的鑰匙,說:現在你是我最信賴的朋友,放一套鑰匙在你這裏。因為,他和亭亭都馬虎。曾經有過一起出去都忘記帶鑰匙的情況發生。然後,又告訴了夏雨小亭的電話。夏雨剛一聽到醫生這話時覺得非常奇怪,但隨後感到難以置信,慌忙用微微顫抖的手記下了這個號碼,一直緊緊攥著。他不相信亭亭會是一個馬虎的人。他仍然記得,亭亭在他的夢中給他打手語時,手指的運動是那麽的輕盈、靈動,如同一台複雜的編織機器,他不知道亭亭用手指在對他說著什麽,但那手語是優雅的,能治愈心中最深痛的創傷。然而,這個號碼給夏雨帶來的卻是一種折磨,像毒品。他一次次調出來看,幾乎抑製不住,想給她打電話。當然,他不能打電話,因為亭亭無法說話。可是亭亭可以聽見他的話,但他不會對她說的,他不可能對她說,他無法對她說,但他可以寫下他心中所有想說的話,發給她,然後,就緊緊地握住手機,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等待著,等看到她的回複,就能聽到她的聲音,那樣,他就能夠活下去了。但這個短信他也不能發。可是,他仍然害怕。因為,他知道他是遲早最終命中注定還是會在某一個清晨、正午或者混混沌沌的夜晚發出這個短信,不計後果,鑄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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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夏雨一手拿著醫生家的鑰匙,一手握著存儲著亭亭的號碼的一聲不響的手機,感覺二者放在一起是非常怪異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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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進入八月裏的一天。手機突然響了一聲。夏雨一看,渾身一振,是亭亭的短信。但馬上想:

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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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克給沈菲講到他的導師加德賽克。他和沈菲的交談非常愉快。沈菲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衰老研究,後來又談到了突破壽限。她說:

“公元前歐洲人的平均壽命隻有20歲,這當然是嬰兒的高死亡率造成,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部分人在嬰兒時就死了。活下來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但活下來仍然有七、八十歲,甚至是百歲老人;到1850年工業革命前達到40歲,曆經2000多年歐洲人增加了20歲的平均壽命;然而,在1850年後的100年裏,歐洲人的平均壽命一下子激增了30多歲,1997年已經達到72歲;現在,人類的壽命還在增長,並且沒有停止的跡象,百歲老人的數量在全世界範圍內增加。我相信在本世紀人類將突破壽限,120歲,甚至150歲。”

庫克插話說:

“喬治亞州大學老年醫學研究中心的萊昂納多·波普主持過一項對150多位百歲以上老人的研究。這些老人通常情況下都沒有好身體,其中年紀最大的 122歲已經相當衰弱。波普告訴我:‘在她119歲時,他在法國見到了她。那時她雙目幾乎完全失明,聽力也很差。’”

庫克說:那些老人都已風燭殘年,像是廢車場裏拋棄的廢車,鏽跡斑斑,殘破不堪,隨然還沒有被處理,但再也無法開回到路上了。他說,他等到老了,不能享受生活時,更願意像海明威那樣一槍了斷。沈菲說:很多人年輕時,都有這種想法,但那是因為他們距離死亡還遠著呢。等到了老了,就突然的特別怕死,想要長生不老,即便是要為此忍受無盡的內心的孤獨和衰老的身體對他們的肉體的折磨,他們依然想要活下去。她說:中國有一位著名作家叫林語堂,英文非常好,曾在美國大學做教授,還曾經出版過英文長篇小說。他是一個非常超脫的人。但在他七十多歲時,有一天,在超市的珠寶櫃台前看著那些閃閃發光的珠寶,突然扶住櫃台,放聲大哭,不能自持。賣珠寶的一身世俗的女孩子對他頗為不屑,不知道他是林語堂,(她其實根本就不知道林語堂,)以為他是愛上了珠寶卻沒有錢買。但實際不是的啊!沈菲兩眼閃著清澈的光,而庫克一直看著她,未做評論。沈菲說:

“長生不老也許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難。我們曾經以為發育出一個器官一定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一定涉及複雜的基因調控網絡,但1999年《Science》的一篇文章,隻在果蠅大腿上異位表達一個Hox基因,就讓果蠅大腿上長出了一隻眼睛;後來,又讓小鼠的背上長出了一隻耳朵;我們曾經以為把成體終端分化的細胞逆轉回胚胎全能幹細胞一定是非常困難的,一定涉及了複雜的基因調控網絡,甚至是不可能的,但後來田中僅僅向成體細胞內轉染了4個基因,就將終末分化的細胞逆轉為胚胎幹細胞,沒有什麽區別,甚至可以用它們發育成正常的動物。科學家不是預言家。科學家的預言往往最終都證明是可笑的。1993年,英國愛丁堡大學的琳達·帕特裏奇和尼古拉斯·巴頓預言:生物網絡複雜地影響著衰老過程,這意味著改變幾個基因或者代謝通路就能阻止衰老的發生是不太可能的。然而,在此後的這些年裏,科學家已經在大鼠、小鼠、線蟲、酵母、果蠅、蚯蚓、蜘蛛、魚、狗、馬、猴子身上成功的顯著延長了壽命,僅僅改變一個基因,或者禁食,或者藥物,僅禁食就延長了20%至200%的壽命。所以,突破壽限不一定像想像中那麽困難,甚至在這個世紀,人類就可能能夠普遍地活到150歲、200歲、甚至500歲。未來死亡可能隻是一種選擇,而不是一種必然。人們對待衰老,會像對待疾病一樣去治療它。那時,衰老就是一種病,而不是一種命運。這是可能的,科學一直在創造著奇跡,改變著人類的思想和生活,使我們生活更加美好。”

庫克這時適時而又禮貌地提醒:作為一名年輕、迷人的女性科學家,她剛才已經連續作出了幾個預言。沈菲不好意思的笑了,看著庫克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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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點開了亭亭的短信。亭亭說:醫生走了。夏雨於是陷入了飄渺的遐想,醫生走了?夏雨思考著這個表達,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但又似乎他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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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庫克對沈菲講:

“十八世紀德國進化生物學家奧古斯特·魏斯曼(August Weismann)提出:衰老是必要的,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先來者必須給下一代讓出地方,以保證進化的周轉空間;到了現代生物學家托馬斯·柯克伍德(Thomas Kirkwood)提出了一個‘一次性肉體理論’(Disposable Soma Theory,DST),認為生命的過程要在修複損傷和傳播基因間做出平衡,結果是“基因是永恒的,身體是可以拋棄的”;理查德·道金斯(Clinton Richard Dawkins)提出了‘自私基因’的理論,更是直接地宣布:生物是基因的載體。長生不老,是人類的一個古老的夢想。人幻想永生。曆史上那些追求長生不老的人都一個個死去了,沒有例外,但並不一定說明人就不可能永生。今天的那些預言家、科學家也將死去,不論他們作出了什麽樣的預言或者成果,不會有例外的。 我在加州理工學院曾聽到費曼講過:‘生物學上並無證據表明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終點……我相信生物學家們一定會發現衰老和死亡的本質原因,並將人類的肌體從這個可怕的魔咒中解放出來。這隻是個時間的問題。’對他的這番話我十分不理解。費曼(Richard Phillips Feynman),你知道,是一個物理學家,獲得過諾貝爾物理學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但他是一個物理學家啊,不是生物學家,不是醫學家,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相信人一定會長生不老。生與死都是關於時間的一個過程。而時間本身,一直困擾著現代物理學家們。他們無法理解時間的本質。而對於生命科學工作者而言,時間不成問題,時間就是衰老,就是死亡。所有生命都正在衰老,走向死亡。也許,所有的問題都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如果全世界每個人都能活到1000歲,就說500歲吧,那麽會出現什麽情況?在一幢房子裏,生活著500歲的祖爺爺、祖奶奶,470歲的爺爺、奶奶,440 歲的爸爸、媽媽,410歲的兒子、女兒,380歲的孫子、孫女,350歲的重孫子、重孫女,……。但生育必定要在某個階段終止,因為地球上容納不了那麽多的人口。就算可能有神奇的技術,讓500歲的祖爺爺、祖奶奶仍然健康,那麽,到那時,地球上的老人們所有的精力可能就隻有用於維持壽命了。當然,物理學家可以說未來會有高度智能的機器人可以完成全部人類的工作,人類所要做的就隻有享受。盡管今天失業不能成為享受,但真正的問題是,擁有了高度智能的機器人是否會認同人類的這種生存方式?會心甘情願地為人類做奴隸?當然,物理學家可以假設在設計這種機器人時,讓他們缺失自我意識、獨立意識,讓他們心甘情願為老人們的專製服務。但那樣人道嗎?而且,這樣也不能消除人類的乏味感的產生。我想,可能還需要快樂的藥,或者有越來越多的老人最終選擇自殺,或者坐著飛船飛向外太空。但那也是非常不幸的旅程,風景未必宜人,而且將會是極其無聊的旅程。隻是幾百年的一片茫茫黑暗中幾點稀疏的星光,幾百年,幾千年,那又怎麽樣?對於宇宙而言仍然是太短暫了,在那裏有一些地方遙遠得連光都無法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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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仍能回憶起他讀完亭亭的短信,趕去醫院後發生的事情。那時已是深夜,他趕到了醫院門口卻遲遲沒有進去。他在醫院的門外彷徨,遠遠地望著醫院急診室的大門,想起了那個傍晚,他遠遠地用望遠鏡觀看醫生,一個人在瘋人院的庭院淡鉛色的暮靄中踱步,而當時的天色正越來越暗,像無數隻鉛塊沉入湖底。急診室的燈亮著,通道裏卻出奇的安靜。醫院前麵的樓,是漆黑的;醫院後麵的樓,燈火通明。那裏是住院部,裏麵住滿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空間裏彌漫著一種腐敗、溫暖的氣味,甜甜的,混合著尿液、嘔吐物和汗液的味道。夏雨看見有兩個窗口拉著窗簾,裏麵透出了藍色的紫外線的燈光。他仿佛聽見了哭泣的聲音。但這時遠處卻隱隱響起急救車的尖叫,那聲音正向著這裏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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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這裏高溫少雨,地處盆地,一年四季吹著幹燥的風。很難見到成片的綠色植被。但是在沙丘上,我看見一些躺倒的樹,光禿的樹枝,沒有葉子,它們已經死了。很多樹幹都已裂開,內心幹枯,沒有一點水氣。那些樹的形狀,顯出了奇怪的扭曲,像是在臨終前經受了極大的痛苦。老師說,這些樹在這裏已經有幾千年了。然後我想,當我們走後,它們依然還留在這裏,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老師說宇宙一直在擴張,所有的星係、星球都一直在向著遠離的方向飛去。也許最終宇宙就擴展進了虛無。然而,我眼前看見的這些樹幹,它們的軀體顯得多麽的堅硬,停留在這裏幾千年了,仿佛沒有一點變化,但老師說,我們的地球已經有45億年的曆史了。很多曾經遍布世界的龐大動物,都已經一一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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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之後的一段日子裏,夏雨給予了亭亭極大的幫助。但他無法幫助她不去痛苦,更無法讓她快樂起來,這些夏雨都是知道的。他那時就想到了醫生說的“藥”。夏雨也痛苦啊。而且夏雨的痛苦更加複雜。不能說他比亭亭更加痛苦,但更加複雜。可能是這樣的吧。他為失去一個好友而痛苦,不僅僅是好友,他們有一些心靈上相通的東西;或者說,共振;或者說,是冥冥中一些神秘的關聯。而現在,他失去了……。他還要為亭亭的悲傷而痛苦。可是,在所有這一切發生的同時,他還在無時無刻地不在愛著她;無時無刻地不在想念著她;無時無刻地不在期望著、渴望著、甚至絕望著想像著能夠得到她的愛,哪怕隻是一點點少得可憐,像風中的一粒塵土,像鹽井中的一粒沙鹽,像一種納米級別的愛,甚至哪怕那僅僅是一種憐憫,也就是說亭亭能夠可憐可憐自己也好啊。但即便是這樣的想法他也無法對亭亭說出來,哀求出來,喊叫出來,因為亭亭是他好友的妻子,而他的這個好友自殺了。所以在這段日子裏,對於亭亭的愛更像是一種罪,使夏雨有了一種負罪感。他覺得至少他不應該在醫生剛剛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就這樣地想著她,但他無能為力。而更可怕的是在夏雨內心最最深處,那些最最黑暗最最混沌的地方裏的一絲微光、一點點清晰的思緒的不時像鬼火一樣的閃動泯滅。一方麵夏雨有時會突然一閃地覺得有些嫉妒,嫉妒亭亭對醫生的悲傷;另一方麵,有時夏雨又會突然一閃地覺得醫生的離去對於他,簡直像是一種恩賜。每當這個時候,夏雨馬上就罵自己太卑鄙。人心真可怕啊!真醜陋啊!但隨之內心又是一閃,覺得醫生會不會其實早已洞悉一切,他這一走就永遠地成為了亭亭的丈夫,或者,他這一走,就了卻一切,將打開門的鑰匙永久地留在了他自己的手裏。……

夏雨垂頭喪氣,終於想到了:中年之愛,是讓人難以承受的。可是,然後他就竟然又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時他上高中,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也是一見鍾情。他仍然記得,隻是很久沒有想起過,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是高中開學的第一天,她遲到了,在一片寂靜聲中,走進教室,穿著一條暗紅色的裙子。現在,她又穿越時空再一次推開教室的門走來了……。夏雨仍然記得,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愛上其他女人了,他可以和別的女人上床、做愛、結婚、生孩子,但再也不會愛上誰了,不會為誰而心動,而心痛。可是現在,他愛上了亭亭,也是一見鍾情,又是一見鍾情,還是一見鍾情,而他愛上倩文也是同樣的一見鍾情。而且,也是,他的朋友,不太親密的朋友,的女友。……。他想:天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後來他就漸漸醉了。那天他喝了太多的“生命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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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在信裏說:

“但是,在死亡穀裏,並沒有大片的沙漠,而是整齊如刀割般的山脈。那些山脈一排一排就像肋骨,或者老屋子的房櫞,風把上麵所有的植被和土壤,全都吹走了,隻剩下光禿禿的石頭,顯得無比的荒涼。但是,早晨當太陽升起來時,有一刻,那些山脈會變成一片金黃的顏色,又黃又亮,耀人眼目,像一片純金打造的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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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走後兩周一個星期天,夏雨坐在醫生家的客廳。客廳仍然很小,但現在顯得空曠。八月,天氣火熱,像汽油彈在燃燒,屋子的窗戶全部敞開,陽光洪水般傾瀉進來。夏雨感到熱,突然想起醫生的文稿,尤其是那部關於“藥”的書。他拿出手機給亭亭發短信問她。亭亭就在身邊,而且她能聽見,但夏雨卻更喜歡給她寫下文字,而亭亭也知道他不懂手語,但還是喜歡給他打手語。兩人像是有一種默契。每當這時,夏雨就陷入了一種迷離的境地,癡癡地看著亭亭那蝴蝶般舞動的手,“莊生曉夢”,難道這是夢嗎?那這又是誰的夢?但有時就會“俄然覺”,又會突然想:難道亭亭還沉浸在和醫生的時光裏,把自己誤當做了醫生嗎?

這時亭亭發來短信,說醫生有時用稿紙寫,然後輸到電腦裏,有時直接寫在電腦裏,但現在他的電腦和手稿都不見了。她想,他把一切已經處理好了。

這是什麽意思?他把一切已經處理好了,是什麽意思?

醫生在自殺前,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他是服用安眠藥。工作單位的結論是:因為抑鬱症。但夏雨想:這怎麽可能呢?

“這怎麽可能呢?”

 “你在客廳的書架和臥室寫字台上自己找吧。電腦肯定是沒有了。他把一切已經處理好了。”

他把一切已經處理好了?夏雨開始自己尋找。

一進臥室,他發現屋裏沒有梳妝台,而是一張寫字台。夏雨一陣悲傷,心中充滿對亭亭的愛憐,這樣美麗的女人怎麽能沒有一個梳妝台呢?他很想給亭亭買一台世界上最華麗的梳妝台,看著她在鏡子前對著鏡子化妝。但他一時想不起那句很著名的詩。寫字台很亂,堆滿了書籍和雜物。夏雨知道,亭亭現在還不能整理它們。她現在還住在女兒的屋裏,和女兒一起睡。臥室裏的照片,讓夏雨看了心裏難受。他於是開始像在賭氣一樣仔細尋找。很快,渾身冒汗,但他想他一定要找出來,怎麽會沒有了呢?抽屜裏更加混亂。他在一個抽屜裏發現了一粒藍色的小藥粒,“萬艾可”。突然感覺這個寫字台就像醫生在自殺前的大腦,一片可怕的混亂。他不懂得解剖,但相信在大腦深處,一定有一小塊組織,神經元聚集區,就像這粒小藥粒的形狀,而且是藍色的。最後,夏雨滿頭大汗但什麽都沒有找到。他又來到客廳的書架前。書架很小,一半是精神學科的專業書;一半是詩歌。書不多,但整整齊齊。夏雨又想:也可能這才是醫生臨走時的大腦。非常冷靜。他也是似乎感覺到了稍稍的涼意,仿佛是窗外吹來的熱風,停下來的一瞬間。他於是又一本一本地翻。終於,在一本書中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記著一首詩,是醫生的筆跡,顯然是很久以前寫下的。夏雨打了一個寒戰。太陽悄悄移動了位置,現在正照在他的臉上,烤得他的麵頰微痛,天氣熱得難受,他滿手是汗,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才小心捏起那片紙,然後就急不可耐地輕聲讀了起來。

詩很短,他讀了一遍又一遍:

《八月》

夏日陽光的大海

就要到達高潮。

而我

依然能夠歌唱。

 

在回憶與幻想之間

歌唱我

永恒的

幸福時光!

 

夏雨已經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了,貼在他的身上,熱乎乎的,頭發已經變成一縷一縷的,汗水從發根不停的浸出來,流到額頭,和額頭上的汗匯聚在一起,夏雨滿臉掛滿黃豆粒大的汗珠,那些汗珠都在輕輕移動著,順著臉頰在慢慢地往下流,流到下頜再一滴一滴地滴下去,落到地上,夏雨的手心裏也全是汗,人仿佛已經浸泡在了水裏,他恍惚地盯著那張紙,強烈的陽光正照在紙上,那上麵的字變得越來越淺,淡,而模糊……

八月,八月……。夏雨讀著讀著,淚水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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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這裏,Racetrack Playa的石頭會自己移動。

Racetrack Playa是一座季節性幹枯的湖泊。幹涸的河床在烈日之下,裂開成數百萬塊幹硬的泥巴。沒有任何生物在這裏生活。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裏的石頭會自己移動。有的成排向前推進,留下一道道平行、筆直的痕跡;有的曲折前行;還有的會劃出一個直角。沒有人知道,這些石頭是怎樣移動開的。也沒有人知道它們為什麽要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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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庫克說,他另一個感興趣的研究是犯罪。他一生都在做著兩個不同方向的研究。一個是大腦的神經係統的疾病;另一個就是犯罪,犯罪的精神病理分子生物學基礎。主要的研究方法當然是一樣的,兩者也都是關於大腦,但它們必竟是如此的不同。沈菲對此已經有所耳聞,但仍十分好奇。她問庫克,為什麽會對犯罪感興趣?庫克先是開玩笑,說因為我是男人,男人天生對犯罪感興趣。然後又不無傷感地講起來。

庫克說:他很小就開始識字,敏感,愛讀書,曾經想看完世界上所有的字。但那怎麽可能呢!(庫克說。)那時,他就讀報紙了。現在已經沒有人看報紙了。但我小時候家家戶戶的大人們在晚上都會坐在燈下看報紙,做填字遊戲。(庫克再次給沈菲講解,好像沈菲是個孩子,新新人類。)在6歲的一天,他從當地報紙上,讀到了一則令他震驚的殺人案。他從小出生、成長在俄勒岡市,那是一個偏僻的小城市,殺人案很少。然而,一天晚上,同一家醫院裏的八個護士同時失蹤了。他聽到家裏的大人每天都談論這個案子。但大人們在有意回避,不讓孩子聽。可是,他可以偷偷讀報紙,一直跟蹤著這個報道。幾天後,警察發現了屍體,8具年輕女性的屍體被整齊地排放在郊外荒野。受害人的每部分肢體都被匕首深深戳了數十刀,每個人的脖子都被一遍一遍割過很多次,兩個最漂亮的護士生前遭到性侵,八個人的內髒全部被挖空。惡魔很快被抓到了。檢查發現他比正常人多了一條男性性染色體,即47XYY綜合症。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的研究人員發現,XYY的男性,通常身體高大,強壯,長臂,長腿,臉上粉刺嚴重,智力較差,易產生精神疾病,具有暴力傾向、反社會傾向。這個XYY凶犯在審訊中交代,他把8個女護士的內髒都吃掉了。

“案件極大地刺激了當時幼小的我。它讓我懂得了一個道理。你猜是什麽?”

庫克問沈菲。

沈菲想了想,略有遲疑地說:

“犯罪是由基因導致的。”

庫克說:

“及時行樂。”

然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