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62
文章來源: 2016-09-12 00: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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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旅店的路顯得漫長,在快到時,小峰又累又餓,聞到了一股烤羊肉串的煙香氣味。那香味小峰聞著感覺不僅是香、誘人,而且是親切,太正宗了。拐過一個彎,果然煙霧飄來了。一個男人正蹲在路邊在烤串。果然,一看那個烤串的架子一看就是點正,和北京街上的一模一樣。小峰走近看到,大鐵釺子上的肉塊兒又大又新鮮,肥瘦相間。很久都沒有見到過這麽地道的羊肉串了。美國的烤肉不是這個味。架子邊上還有調料,鹽、孜然粒、辣椒麵、除了沒有二鍋頭,一應聚全。還有,整個拋開的大腰子。小峰點了一個腰子、幾隻肉串兒。聽攤主的口音是北京人,一下子又想起當初第一次聽到燕生的北京話時那股子親熱勁兒了。不過,攤主卻並不像燕生那麽熱情。不冷不熱。好像對小峰保持警惕。小峰沒在意,告訴他,自己的一個好朋友也是老北京。他倆就是在紐約失去了聯係。那個人沒有身份,他想他肯定是出事了,可能已經不在了。那可不一定。攤主邊說邊掏出煙,竟然給小峰讓。小峰頗感意外,連忙拿出自己的煙讓攤主吸。攤主點燃了他自己的煙,然後告訴小峰:在法拉盛有不少沒有身份的人,有的還是逃犯。曾經抓過一個,是在澳洲犯的事兒,在這裏藏了十多年。這裏,攤主說:你不會說一句英語、沒身份、沒有社安號,一樣可以過一輩子。

兩個人吸煙,然後攤主又說:

“也許有一天,你的那個朋友就突然又冒出來了。這事兒有過。”

小峰問他原來是幹什麽的?攤主來了精神兒,說自己從小在什刹海體校練武術,他是李連傑的小師弟呢。他說他還和李連傑說過話。這時攤主眯著眼,麵露得意之色。顯然攤主非常崇拜李連傑,他不停地讚,說他是個練武的天才,同樣一個架子,他一擺出來就比別人的漂亮。小峰忙說他更佩服李小龍。那才真是一代宗師啊。是一個哲學家。武學的至高境界就是哲學,不光是個架子。而且李小龍還開創了一種電影類型,功夫片就是他開創的。攤主被小峰打斷,不太高興,他沒有搭理小峰,隻是繼續說:在拍《少林寺》前李連傑在圈子裏已經很有名了。但讓他火起來的還是上電影,尤其後來去好萊塢。一下子,全世界都知道了。他們的那些小師弟都想成為李連傑,明裏暗裏相互較勁兒。但最終誰也沒能成為李連傑。攤主冷笑一下。體育圈裏也黑著呢。你得巴結好教練、領隊,你的教練、別的人的教練、總教練,以後的國家隊裏的教練,而且隊員之間還要相互防著。他說自己其實是隊裏的尖子運動員,重點培養的對象,拿過北京市的冠軍,但命不好,一次訓練受了重傷,以後就不行了。看你進不了國家隊,就沒有人再理你了。你自己的教練都不再待見你了。而你的隊友、朋友很多人都很高興。攤主說,競技體育很苦,非常殘酷的。我們這些搞體育的,從小在體校裏訓練,一旦出來,什麽都不會,大部分人就廢了。小峰誇他的羊肉烤得地道。攤主說自己做事靠的就是實在。他用的都是最好最新鮮的羊肉。他說這裏的中國人盡是騙子,中國人不老實,騙子太多,處處是陷阱。我練武術時師傅就說:一份苦,一份工。功夫上麵耍不了小聰明。後來他又說到受傷,說搞體育最怕的就是受傷,沒有不受傷的,都是一身的傷。但是如果受了重傷,那就完了。攤主說到體育界一肚子話。可這時陸續又來人了,還有老外,攤主忙了起來。小峰吃完起身告辭,攤主又恢複到了淡漠的狀態,頭也沒有抬。

小峰住的是一個兩居室中較小的一間。主臥裏麵住著一對美國男女,好像是長期住戶。女的是白人,男的是黑人。小峰回來時,兩個人正在屋裏吵架。這時門一下子打開,那個女的走了出來,穿得很少,看見小峰也沒有說話,仍然在和屋裏的男人對罵。滿屋子都是Fuck在回蕩。她進了衛生間就把門一摔。小峰拉開冰箱,想把買的半打啤酒放進去。但看見冰箱裏塞滿了亂七八糟的食物,客廳裏也到處都是淩亂的衣服雜物,估計都是這兩個人的。小峰想他們肯定經常這樣吵,可能那個男的會經常要睡沙發。他提著酒,進了屋。

洗完澡,出來,再次感到無聊。打開電腦上網。想起了那個攝影師。他留給小峰一張名片,上麵有他的網站。小峰這樣在這個夜晚就打開了這個紐約街頭攝影師的網頁。的確,每一張相片下麵都是一段文字,有多有少。

­首先看到的:

“我已經工作45年了。我妻子也是。但是我們沒有什麽錢。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有五個孩子,兩個本科,一個碩士,還有兩個博士。他們就是我的財富。”

然後又看到:

“我最好的朋友自殺後,整整一年我都在自殺預防熱線接聽電話。我的工作時間是半夜12點到早上4點。”

“你的朋友為什麽自殺?”

“我想和大多數決定終結自己生命的人一樣,他隻是覺得非常孤獨。他那時剛從大學畢業,和父母住在一起,情況很不好。我一直特別後悔自己對他說的最後的幾句話。那天我去他父母家看他,臨走前我對他說:這樣非常不好,你應該離開這裏。”

一個帶眼鏡的中年男人,清瘦,沉靜,他對著鏡頭,但他的眼睛好像沒有看見鏡頭。小峰覺得他一輩子不會從這件事裏擺脫出來了。

——

“我從厄瓜多爾來到紐約的第一天,做公交車經過這座大樓。我記得當時我看著這裏,心想,這就是我想要工作的地方。一個月以後,我的朋友幫我在博物館的餐館裏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就這樣夢想成真了。”

——

“這些年來,我總覺得生活裏好像缺了點什麽。”

“是什麽?”

“不知道。”

一個小夥子,一臉茫然。

——

“20歲的時候,我做了一個計劃,要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生活能有保障。現在我35歲,我需要的計劃是,過得快樂。”一個快樂的35歲的小女孩。很簡單的快樂。

——

“我妻子現在躺在醫院,肺炎,星期三的時候腎衰竭,連話也說不了。但我知道她能聽到我說話。我每天都去看她,在她耳邊說話。”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凳子上。那是1969年,我14歲,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然後這個膽大包天的女孩走過來。長腿,大屁股,牛仔褲那麽緊,我都不知道她還怎麽能走路。她就那樣走過來,坐在我腿上,直到太陽下山才走。幾年後我們有了孩子。我留在了她的身邊。那些年並不總是很美好,但我留在了她的身邊。”

——

 “我在越戰中眼睜睜地看著我最好的朋友死在我麵前。最糟糕的是,我覺得他們的死是我造成的。

那時我們剛剛執行完5天的任務回到基地,身上很髒。大家都想趕緊休息。但我說服了我的兩個最好的朋友和我去附近一口井洗澡。到了井邊,我讓他們先洗,我在附近放哨。我的戰友剛把水桶放下井裏打水,井就爆炸了,他們兩個都死了。

那一天是6月3號。每一年的這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折磨。”

——

“我19歲那年,和一個女朋友準備一起去紐約,我們的男朋友到碼頭來送我們。我們正要上船的時候,我朋友的男友對她說,如果你走了,我是不會等你的。於是她轉身,決定留下來。

看到這情景,我的未婚夫也馬上對我說,我也不會等你的。我對他說:別等我。”

一個已經是很老的老太太了。在開心地笑著。

——

“Meo是個醫生,但我們可能是全紐約給予藥物治療最少的一家門診。他對藥物治療非常抵觸,但對素食熱衷。雖然他是個醫生,但他對整個醫療行業十分警惕。他認為整個體係得以運轉的基礎是疾病,而不是健康。他說在這個體係裏,人們對治好病人沒有興趣,對殺死病人也沒有興趣,但每個人都靠藥物維持的長期疾病來賺錢。Moe給病人看病,每次最多收5美元,不管是百萬富翁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都收同樣的錢。整整三十年,他沒有漲過一次價。稅務局的人一直懷疑我們逃稅,因為他們不相信醫生會賺這麽少。

他臨死的時候,我問他:Meo,沒有你我怎麽活下去啊?

他回答說:帶上我對你的愛,把它傳播出去。”

——

“我們是在維也納的火車上認識的。那天下著雨。”

一對幸福的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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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有機會給一大群人提一個忠告,你會說什麽?”

“把美國推翻。”

一個染發,紋身,光怪陸離的女孩子。

——

“我1989年離開中國。那時的中國和現在很不一樣。當我第一次走進美國的超市,我覺得美國就是一個奇跡。20年後我回到中國。我又覺得那裏才是一個奇跡。”

“你喜歡中國還是美國?”

“怎麽說呢?”

小峰看見那是一個中國人,文質彬彬,比自己大10來歲。

——

“我的簽證還有一個星期就到期了。”

一個女孩子的側麵照。沒有看鏡頭。看著前方。在哭。

——

 “你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刻是什麽?”

“我不知道。”

“你人生中最悲傷的時刻呢?”

“我不知道。”

“你最好的品質是什麽?”

“我不知道。”

“你最壞的缺點呢?”

“優柔寡斷。”

小峰仔細看了一會兒這個人。是一個小夥子。個子高高的,安靜,藍眼睛,眼光憂鬱。

——

“遇到他的前一天,我去看心理醫生。她對我說,我很快就會遇上我的夢中女孩。我對她說:我是gay。”

兩個快樂的男人拉著手。

——

瓦爾特是來自前南斯拉夫的一名難民。過去12年,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名清潔工,他的工作職責包括清掃垃圾和洗馬桶。

每天晚上11點下班以後,他就開始學習。

在這樣苦讀了12年之後,他在這個周末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古希臘與古羅馬文學學位。

一個40或50來歲的男人,穿著學士服。小峰注意到他的皮鞋看著很舊,但表情平靜而滿足。小峰想他這個周末就要拿到古希臘與古羅馬文學學位了。

——

“你還記得你人生中最難過的時刻嗎?”

“當我意識到我自殺沒有成功,我還活著。”

 

小峰拉動網頁,找到了那個老頭的照片。

“我離開我的第三任妻子的時候,在她枕頭邊留下了一張紙條:‘我去買煙,五分鍾就回來。’那是12年前的事了,我到現在也沒有回去。我其實根本不抽煙。”

的確,是個樣子很倔的老頭。看完這篇小峰離開電腦。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一股冷風迎麵吹來。深夜,外麵的街道很安靜。下麵的樹站在路旁,顯得很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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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在小學3年級時得了一種神經係統疾病,小舞蹈症(Sydenham's chorea)。在患病那幾年,他長期呆在家裏,躺在床上聽收音機,畫畫,收集電影明星的照片。他變得過分依賴媽媽,長大後長期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終身未婚。後來安迪在回憶時,認為這段經曆對於他的人格形成和繪畫技能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他信奉天主教(Ruthenian Catholic),一生定期去教堂做禮拜。安迪下葬時,身穿黑色羊絨套裝,花呢領帶,戴著銀灰色假發,和黑色墨鏡。神父做完簡短禱告,人們向他的棺槨上扔下了一本《訪談》雜誌(Interview magazine),一本《訪談》T——恤衫(Interview T-shirt),和一瓶Estée Lauder的“Beautiful”香水。在安迪的悼詞中,約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說,這個聲稱冷漠之人總能成功的藝術家,每個星期天都偷偷地在為窮人提供免費食物的救濟站做義工。安迪生前曾表示,想死後在自己的墓碑上一字不留,沒有墓誌銘,也沒有名字。但其實,他想寫“虛構”。他說:

I never understood why when you died, you didn’t just vanish, and everything could just keep going on the way it was only you just wouldn’t be there. I always thought I’d like my own tombstone to be blank. No epitaph and no name.

Well, actually, I’d like it to say “figment.”

不過,安迪這些願望都沒有實現。死後他們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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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曾說過一句名言:未來,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十五分鍾的明星。如果按唱一首歌再做一個非常簡單的自我介紹所需的平均時間,那麽,十五分鍾太長了,5分鍾更現實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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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時代廣場,小峰遇到了一個美國青年,斜背著一個包,手中舉著一張光盤,不停地對著路過的行人晃動,同時還在義憤地說著些什麽。小峰特意走過去,走到時停下來,和他搭訕,心想反正閑著也是沒事兒。小夥子果真對他也晃起光盤,說:真相。我們需要了解真相。小峰問:什麽真相?那個小夥子說:911。911是一個陰謀,是美國政府的一個陰謀。那些死難者都是政治的犧牲品。我們必須揭示真相。小峰想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了,還真相呢。他微笑的說,無論真相是什麽,恐怖襲擊,或者政府陰謀,那些死難者都是政治的犧牲品啊!小夥子看著小峰沒有笑,仍然表情嚴肅,重複說:但我們需要知道真相。如果沒有人去揭示真相就還會有人成為犧牲品。他給了小峰一張光盤,告訴他這是他們的組織調查搜集到的證據,然後囑咐小峰去訪問他們的網站。小峰接過光盤時,兩人幾乎同時說:Thank you。關於911的陰謀論,小峰在兵壇已經看過一些帖子,其中一個帖子討論得頗為詳細而且專業,列舉出許多證據。小峰印象最深的是說,這樣高的大樓在設計時都會考慮到防火問題,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就因為燃燒而倒塌的。據說,一個美國和歐洲的建築工程師組織,要求檢測大樓殘骸的鋼架。但911之後,美國政府竟然沒有保留樣本,已經迅速把大樓的全部鋼材銷毀了。而且那麽大的樓,在倒塌時,竟然是垂直塌下,沒有傷到周圍的任何其他建築,這隻有一種可能:定向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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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幾乎是一種神跡。小峰信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