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29
文章來源: 2016-08-10 01: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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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回了達克3C的方法,小峰和老宋在星期一仔細研究了一整天。老宋認為3C的分析方法,反映了一種數學的思維模式,而小峰的方法反映了中國式的整體觀念。3C的方法非常巧妙,目的是定量比較各個DNA片段的空間位置關係,而小峰的方法可以直接捕獲複合物,其實有獨特的優勢,真應該做下去。但是,現在沒有辦法了。老宋感覺3C用於他們的實驗工作量會非常大,要抓緊動手。小峰知道現在就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這樣他倒又興奮起來,決心拚了。但是真做起來,兩人很快發現由於人的基因組遠比酵母複雜,因此不能直接照搬3C的方法,必須作出一些改進。這又急不得了,需要摸條件。然而時間在飛快地過去,小峰心急如焚。他們在和黑格爾賽跑,而他們知道黑格爾的實驗室是一個效率非常高的實驗室。但也沒有辦法。老宋對小峰說,他猜黑格爾一定用這個方法做更受關注的ß-globin基因簇。所以,他們應該用3C來做α-globin基因簇。小峰頓悟。再次感慨,薑還是老的辣啊!三個月以後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正式的實驗終於可以開始。小峰立刻發現,的確這個方法需要做大量的PCR。

每天小峰都是第一個來到實驗室。他先抱著冰盒,去打上滿滿一盒冰,從冰箱裏取出各種試劑、樣品,插在冰裏融化,坐在實驗台時,有時等不及就把試管握在手裏,用雙手反複搓,然後,在冰上配置反應體係,給每一個反應的小試管標記。兩個小時後,反應配好了,就要將試管放到PCR儀裏,通常會把機器裝的滿滿的。開始運行機器。然後小峰就去細胞室。做完細胞,實驗室陸續有人來了。小峰就接著準備後麵的實驗。第一批反應結束後,小峰收好樣品,就和老宋並排坐在一起,準備第二輪反應。兩個人一起做會節省不少時間。PCR儀總會有人用,所以,既要搶機器,又要相互協調,每個人的實驗都是重要的。第二輪反應運行時,小峰開始用電泳檢測第一輪反應的產物。加好樣品後,總要活動活動腰。因為上樣時一直彎著腰。跑上電泳,他開始吃午飯。吃完午飯,電泳也就結束。等第二輪反應結束後,如果沒有人用機器,小峰就再在去打一些新鮮的冰,然後叫上老宋,準備第三輪反應。如果老宋有別的實驗,那他就自己做。這樣會晚一些。下午還有製備樣品。下班後,如果機器能空下來,小峰還會再做最後一輪。如果有人用,就開始分析白天的數據。走的時候往往實驗室裏已經沒有人了。路上小峰給自己加油,堅持堅持,發一篇《Nature》,就成功了。

實驗最終的結果很好,證實了遠端調控的Looping model,而且,第一次發現了α-globin基因簇整個區域的染色質結構。在撰寫論文的時候,小峰每天都要檢索最新發表的文章。瀏覽時心一直是懸著的,害怕在pubmed上突然看到新出現的黑格爾的名字或者3C的文章。直到看完,沒有發現,才鬆了一口氣。但他有一種預感,黑格爾的工作也已經完成了。說不定,他們正在撰寫論文,說不定,他們就要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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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的文章先投的《Nature》。很快就送審了。這讓小峰和老板著實興奮了兩天。投《Nature》的文章,不直接斃掉就是謝天謝地可以自豪的事情啦。就像3把槍裏有2把沒有子彈,你拿起1把向腦袋開了一槍,居然沒有響,你當然要高興了。不,是有30把槍裏,有2把沒有子彈;不,是300把槍裏,隻有2把沒有子彈啊!然後就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等待總是漫長的。消息來到時,卻又總感到很突然。兩個評審專家,一個評價不錯。但提了一些修改建議;一個非常糟,直接給拒了。老板看後暴怒。指著意見說,第二個評審人肯定是黑格爾。抱怨過後,命令小峰立即以最快速度,按《Molecular Cell》格式改寫。小峰說要不要先試試《Nature Genetics》?(因為《Nature Genetics》的影響因子要高一點啊。)但老板連想都沒有想就說NO!然後對小峰說,MC的主編是他的好友。兩個雜誌是一個層次的。但小峰想,《Nature Genetics》的影響因子要高一點啊!老板說他馬上就給他打電話,讓小峰立刻開始修改。小峰隻好以最快的速度寫完了,但那英語讓老板又一次,把他挖苦了一番。

文章投出後不久,老板接到了一篇《Nature Genetics》送來的請求評審的3C文章。文章是來自中國。老板讓小峰寫一下審評意見,並對小峰說:很快中國人就會像生產鞋子、內褲一樣生產paper了。Made in China。小峰問:拒嗎?(NG比MC的影響因子還高啊!而且,現在誰還他媽的顧得上愛國啊!)老板說:我看了一下,需要補實驗。小峰立刻明白了。先拖著,等自己的文章發出來再拒,省得他們改投了MC,瞎折騰。要寫上文章英語太差,需要徹底重寫,用地道的英語。老板臨走時又叮囑小峰。小峰想,我靠。不過,他們的文章果然很快就被MC接收了。但不幸的是,黑格爾的文章提前一步,在《Nature》上發表了。《Nature》是超一流,但《Molecular Cell》也是一流雜誌。老板還是很高興的。這是實驗室這兩年來最好的文章啦。小峰卻非常非常沮喪,感覺完了,自己的一切工作都已經毫無意義,隻剩下一篇影響不高不低的MC paper,很快就會湮沒在眾多的paperS中,被人們忘得幹幹淨淨。如今,在中國隻有CNS才是有意義啊,你發個MC去清華北大你都不好意思說。可是老板並太理解小峰的失落,他非常happy。誰會在文章發表後感覺沮喪呢?他問小峰:

“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到底想要什麽呢?這讓小峰怎麽說?讓他怎麽用英語對他說呢!而回到家,小峰剛想吐吐槽,沈菲卻說,唉呀,能MC已經很好啦。我們最高也就是PNAS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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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危機。他意識到他正對自己的生活和周圍的事物失去興趣。不想起床,不想說話,不想去實驗室。但他發現周圍的人們依然快樂,依然在拚命地工作著生活著。他覺得能源危機好可笑啊。這個世界,最不稀缺的就是能量。到處都是正能量。但是他覺得自己正在喪失著能量。有時是在坐在實驗台旁等待下一步反應的時候,有時是在躺在床上閉眼準備睡去的時候,小峰會突然想,自己每天做的這些事情有意義嗎?真的有意義嗎?真的很有意義嗎?然後總是實驗又重新開始,每天總是睡意突然湧來,然後黎明又匆匆將他喚醒,夢總是太短,每一道曙光總是亮起的太快太無情。有時夜晚,實驗室裏已經沒有人影,但小峰還坐在實驗台旁,他不想回家,仿佛依然在工作,但其實什麽也沒有幹。有時,他離開了實驗台,走出實驗室,一個人在鋪著地毯的長長的走廊裏來回踱步,那時外麵的風就湧過了街道,月亮鑽出了浮雲,然後他又走回了實驗室,穿過一排排的實驗台,在牆的對麵坐下來。實驗室的牆是一塊巨大的玻璃。玻璃外的紐約,正是一片燈火輝煌,是一天裏最美的時候。於是他看見玻璃窗裏亮著燈的實驗室像一個長方形的光盒子,或者是像泰坦尼克號遊輪,無聲行駛在茫茫的夜空,遠方是看不見的黑色的海岸線。他看見了在夜空中自己的影子,看見了自己影子的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他看見了一個在天空中流浪的小男孩兒,正隻身一人,走過了紐約,那燈光的海洋之上,飄泊在曼哈頓,那正黯黯燃燼的夜空……

有時,他會恍惚間從未來向這裏回首,那時他就想到了如果他在未來已經死去,那麽他的現在這些日日夜夜的生活將意味著什麽?這時,他會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非現實感,感覺逝去的都不是真實的……

和未來一樣的不真實。人生如夢,如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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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老板交給小峰兩篇文章,讓他寫審評意見。一篇是黑格爾的。沒什麽可說的,直接斃掉。另一篇,又是中國的。

出門前,老板說:意見裏要多引一些舒爾茨教授的觀點和文章。

小峰馬上就明白了。他想:猶太人!然後,問:那另一篇呢?老板讓他自己看著寫,那篇是投PNAS的。小峰想:行,Ok,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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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66年LSD的使用已經完全失去控製。各種不良反應的報道急劇增多。意外事故,精神崩潰,暴力犯罪,自殺。1966年10月6日,加州首先禁止了LSD。1968年10月24日,代號PL-90-639法案生效,擁有LSD為非法,將受到刑罰。同年,美國成立麻醉品危險藥物局,隸屬司法部管理。從此,藥物濫用問題成為全世界範圍內的一個日趨嚴重的問題。1970年國會通過各種《藥品濫用預防和控製法》,其他個國家也相應禁止了LSD的流通和使用。LSD運動從此開始迅速銷聲匿跡。然而,人類和麻醉品興奮劑的戰爭開始了。

醫生告訴夏雨:英國著名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是霍夫曼的朋友,生前寫下多部記錄服用致幻劑感悟的作品。在最後一本小說《島》中,他描寫了一個人類理想的小島,PALA。島上居民從蘑菇中提煉出一種神奇的藥,Moksha。Moksha對於小島居民的生命曆程具有非凡意義,隻有在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才可以服用。例如用來和知心的朋友進行心靈的交流,或者瀕臨死亡時用它把身體送到另一種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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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ksha是印度教術語,意為解放。

印度教的經典裏教導:“人生終極目標是把人類從有限意識中解放出來,即Moksha。這種有限意識使人類把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事物都看成互相獨立的個體,而非一個整體的組成部分。當一個更高級的意識降臨到我們身上,我們就看見宇宙中的個體是和神一體的。於是就頓悟生命真正的意義。這就是修行體驗的開始,印度教稱之為重生,或者慧眼開。人的最終目標是解放。解放不僅針對肉體的束縛,而且針對有限存在的束縛。換而言之,Moksha意味著成為一個完美精神,如同至高精神那樣。是和至高精神的融合與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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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不停地在重新開始。實驗也一樣。

新的實驗又開始了。小峰依然努力工作,但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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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老宋找小峰來聊天,他問小峰還好吧,小峰說,好啊。看著老宋,卻突然有一種衝動想把自己心中的苦悶都吐出來,但怎麽說呢?說自己從小就立誌要做一番事業,做出重大發現,出人頭地,名留青史,而現在沒戲了一切都破滅,能這麽說嘛?這多傻逼啊;或者說自己現在很苦惱,沒有成為“屁愛”,還是個“潑屎道”,能這麽說嗎?這不是更傻逼嘛,而且,老宋不也就是一個“妓宿員”嗎?或者問他生活的意義是什麽?這,我靠,還是傻逼啊。小峰想來想去覺得什麽都沒法說,也都說不清。於是最後隻是淡淡地說,沒勁啊,幹什麽都覺得沒勁。本來不想再多說但還是禁不住問老宋,你覺得咱們現在做的這些實驗有意義嗎?

老宋看著小峰笑了,仿佛看透他的心思,他開始給小峰講起來。但小峰卻已經對說出的話後悔,覺得自己就是個傻逼。老宋說他剛出國時,生物這個領域正方興未艾。那時,很多和他一起出來的人,現在都有了自己的實驗室,做了老板,還有的做了大老板,當了院士。當初他在讀博士時,整個實驗室都在克隆新基因。一人一個克隆。他拿到了一個1414號克隆,而他的一個好朋友傅東生拿到的是1618號克隆。老宋就說要跟東生換。也就是開個玩笑。因為他的是“要死要死”而東生的是1618。東生就當真了,要和他換。當然,老宋不能換。但最後,你猜怎麽著?小峰說,你們換了克隆可是東生找到了一個重要的基因。老宋笑,說,最後我們沒有換,誰也沒有找到重要的基因。但實驗室裏的另一個叫謝大偉的博士生,卻篩出了一個p53。後來,他做到了美國科學院的院士。老宋說,後來東生也做了教授。自己卻陰錯陽差,做了技術員。但現在他已經知道,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上帝。現在他與上帝同在。上帝為每個人都作出安排。人總是想要按照你自己的設計去走,要自己做主,內心堅硬,永不滿足,所以也就永遠無法平靜。老宋又給小峰講了一個林肯的故事。

老宋講:

南北戰爭開戰時,林肯帶領北方軍隊在出征前向上帝祈禱。禱告中,林肯說,他不想祈求勝利,隻想祈求能夠跟隨上帝的指引,順應上帝的心意,無論勝利與失敗,祈求與主同在。

老宋向小峰建議有機會來教會吧。聽聽傳道,讀一讀《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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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曼和妻子一起生活了七十多年,有四個孩子。霍夫曼一生中服用過20餘次LSD。很多時候是和他的摯友文學家恩斯特·榮格爾(Ernst Junger)一起服用的。他的孩子均未嚐試LSD。但兒子酗酒,並因此過早死去。霍夫曼認為LSD是人類進化史上最有必要被發現的物質之一。

2008年4月29日霍夫曼去世,享年102歲

醫生的觀點是:人們因為痛苦而尋找快樂,又在快樂中而感到痛苦。因為,人很快就會適應快樂,但人不能適應痛苦。因此,人是永遠不會滿足的。

利裏,1996年5月31日去世,享年75歲。死於前列腺癌。按照本人要求,死亡的整個過程錄了像。利裏在臨終前,反複喃喃著,“why not,why not”。去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是:

“Beauti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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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最後說:人類對於藥的態度其實是非常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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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LSD運動剛一結束,斯圖爾特·布蘭德開始編輯一本獨特的雜誌,《全球目錄》。這是一本與工具有關的雜誌。是“為讀者提供一種途徑,連接他所在的地方與他想到達的地方”。工具是最有價值之物,製造好的工具的訴求貫穿人類曆史。工具既可以輔助個體完成任務,更可以把個體變成一個有創造力的人。《全球目錄》,又是一個小型的紙質網絡的概念。它是由讀者一起參與編寫的。在新世紀開始時布蘭德評論:

“這一代人一口吞下電腦,就像我們那一代人一口吞下了迷幻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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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峰跟著老宋去過幾次教堂。但是他無法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小峰很確定。基因是存在的,它決定著我們的人生;錢是存在的,運氣也是存在的,它們都影響著我們的人生;還有一些東西是存在的,即使我們不知道它們是什麽,即使它們無法被我們感知,但小峰仍然知道它們是存在的,而且它們也影響甚至決定著我們的人生,以一種我們永遠無法理解與感知的方式。但是上帝並不存在。這是科學的結果,也是從小受到的教育的結果。小峰想有所信仰。但是很難。是Genetically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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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峰在電視裏看見神舟上天了。小峰專注地看著。電視裏,神舟的那些設計師那麽年輕,和自己相仿的年紀。

周末的一天,他在紐約漫無目的地閑逛,傍晚時,來到海邊。那裏風很大,呼呼地吹著。遠處海中的木樁上,站立著一些白色的海鳥,個頭很大,羽毛被風吹得亂炸開,頭縮在翅膀裏。小峰想這風可真厲害啊。一天一天吹過去,把少年的嘴唇吹得裂開,把石頭吹成沙土,把一整座城市慢慢吹到地下。

小峰看著遠處的大西洋,想,在十幾萬年前,那些僅有粗糙的石器工具的人類遠祖,他們是如何能夠製造出航海的裝備?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這些遠古的人類又為什麽要冒如此巨大的風險遠渡重洋呢?那時候地廣人稀,為什麽一定要渡過大海?難道他們知道大海的另一邊有另一塊土地上另一個世界?這是怎樣的勇氣?他們在渡海時有著怎樣的激情?而那大海是什麽在遠方吸引著他們?

夜幕正在降臨,海麵上升起一團神秘的昏暗。一個黑影乘著小船,正孤獨地向著大海的深處劃去。小峰看見船裏坐的是一位遠古的先祖,長得並不像人,是一頭倔強的大嘴怪獸,渾身長毛,受到大海神秘的吸引,離開大陸,劃船,消失在茫茫的海洋。到了夜晚,他躺在船裏,漂浮在大海的懷抱中,這時才不再猙獰,變得安靜,麵目溫柔。遠離陸地,四麵是海水,黑暗中有白色的魚群,不時躍出水麵,天上是五彩的繁星,海麵上閃動著星星的倒影,藍色的風,銀色的月亮,還有一行行火紅的大雁從月亮的麵前飛過。

而那時,整個北美正下著鵝毛大雪。紐約,是一片荒原,白色的夜晚,天地靜謐,一片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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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靜謐的夜晚,她的聲音是多麽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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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屋子裏,抱著錄音機,門已經被他反鎖,但他突然間猶豫了,是按下那個播放鍵還是退出帶子不聽了呢?最後,他還是忐忑不安地按下了播放鍵。錄音機裏立即傳出吱吱呀呀馬達轉動磁帶的噪音,夏雨把頭湊得更近些。音樂響起,噪音沒有了,不久他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他仔細地聽著。很快,夏雨在心中喊:噢,我的天啊,她真好聽!

夏雨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刺激的感覺,他年輕的身體裏掀起驚濤駭浪,在黑暗中夏雨興奮得有些微微顫抖。那一年,他第一次偷偷地聽到了黃色歌曲。鄧麗君,一個台灣女人,有著一種邪惡的甜美的聲音,在海峽糜爛的另一端,一塊禁地,……。但在這個年代,這是違法的!如果被抓住,他將身敗名裂,甚至被送去勞教,被判刑。但他聽到了這禁忌之聲。他不再是過去的他了。這聲音,就是罪,就是邪惡啊!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能唱出這樣的歌聲?“這樣的一個女人,長期遭受苦難,是無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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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裏沒有光,但仍然會有各種聲音。

夏雨聽著,他仔細地辨別著。一隻普通的蒼蠅飛行時,發出的聲音極其微弱,幾乎是無聲的,但仍然可以聽到。在飛行時,它會極其敏捷地變換路線,擺脫目光的追隨,可是那微弱的聲音不會丟失,它一直被夏雨監聽著。如果是一隻碩大的綠頭蒼蠅,那聲音就會立刻變大,像一架大型轟炸機,沉穩地飛行在空中,而這聲音還會變得更大,簡直震耳欲聾,讓人不安。那是一架戰鬥機飛來了,對,是一隻蚊子。夏雨感覺到氣流衝擊到自己的臉頰,他不能再聽下去了,他起身,在空中搜索,雙掌一拍,一灘鮮血留在了他的手掌上,當然,還有那架戰鬥機的殘骸。他舉著手掌笑了。發出聲音,有時是危險的!

然而,夏雨更喜歡的聲音是在收音機裏。那裏麵的聲音優美,每天都有男女播音員朗讀新聞。那時夏雨總是在想,每天都有這麽多的新聞,他擔心會不會有一天,世界就不再有新聞了。但幸好,那一天就像末日審判,從來沒有發生過。

進入八十年代,聲音突然變得豐富了。突然之間,這個世界上,有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聲音。

夏雨每天都在收聽長篇小說連播,而那時在收音機裏開始出現許許多多外國人的名字。有一天夏雨聽到從收音機裏傳出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原因。奧布朗斯基家裏,一切都混亂了。”當然,那裏麵還有更好聽的詩歌和音樂的聲音。那時一周要工作六天。在星期六的晚上,人們完成了一周的勞作,回到家裏,就像上帝完成了創世,可以度過一個溫馨的周末了。而夏雨在每個周末的夜晚,都要抱著那台天藍色塑料外殼,屬於他自己的長江牌兒收音機收聽古典音樂講座。聽完了,他就可以愉快地睡去。就這樣,一聽就是好幾年。(直到九十年代的大學,周末變成了星期五,收音機變成了一摞厚厚的《南方周末》。靠在宿舍的床頭,拉上簾子,擰亮一盞夾在床頭的簡易台燈,那種燈的光是黃的,一個人看到深夜。但有時看完了,卻再也無法入眠。)那些古典音樂是優美和諧的。小提琴的係列,鋼琴的係列,聲樂的係列,管樂的係列,交響樂的係列,還有作曲家係列。直到最後他聽到一個叫陳誌的人介紹一種新奇的樂器,吉他。那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吉他,仿佛它和其它的樂器有著某種本質上的不同。它自於英文guitar的音譯。在西班牙語中叫作:Guitarra,法語:Guitare,德語:Gitarre,意大利語:Chitarra,而“tar”是這個詞的詞根,出自梵文。在古代波斯大帝國(今天的伊朗和北印度一帶),“tar”有“弦”的意思。後來這個詞在流行的過程中又經曆了古希臘的kithara,cithara,阿拉伯語的gitara,以及古法語的guiterre,最後變成了現在英語中的guitar,而現代音樂中又有了電吉他,electric guitar。Electric,電的,電子的,現代的,所有的神奇事物的驅動力!

夏雨家裏買的第一台錄音機是,三洋牌雙卡立體聲收錄放三用錄音機。早在粉碎四人幫之前,婉貞就一直在偷偷學習英語。中日建交後,有光又開始自學日文。進入八十年代,家裏早早地買了一台錄音機,就是為了學習外語。那是一台非常大的機器,長方形的盒子,銀灰色的外殼,正麵有兩個黑色的大喇叭,像一對兒外星生物的眼睛。

在八十年代,街上突然出現了許多外星人。他們都是年輕人,手中提著一台碩大的錄音機,用電池大聲地播放著港台音樂,帶著大塊頭的,漆黑的蛤蟆鏡,波浪頭,披肩發,大鬢角,穿著大喇叭筒的褲子,襯衫敞開,可是多數人的胸脯肌肉單薄,上麵並沒有胸毛啊。當時正派的人叫他們“社會不良青年”,或者幹脆直接叫“流氓”。還有一些男女竟然在街上勾肩搭背,讓人惡心。外星人,給夏雨帶來了困惑,給夏雷帶來了煩惱。每當他剛一把頭發留長就被媽媽硬拉去剪短,敞開的襯衫會被媽媽一次次耐心地係好,站在賣喇叭褲的攤位前不想走,卻還是被媽媽溫柔地拉走。夏雷想飛到外太空,去做一個火星人,但總是剛飛到半空中,就被媽媽一把拉回到地球,拉進她的懷抱裏,輕輕地用手指把他的小分頭梳理得整整齊齊。氣得夏雷直跺腳。

後來兄弟倆坐在一起,回憶起這段時光。夏雷告訴夏雨,現在那些青小流氓都被叫“非主流”了。是啊,已經不再有“流氓罪”了,也沒有“反革命罪”了。現在需要的是維穩。已經在公安部工作的夏雷告訴夏雨。夏雨連聲說是啊,他說當年紅衛兵小將們喊的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然後,他又說,當年毛主席看白蛇傳,那時主席的肚子已經太大了,所以坐著看戲時都要把褲帶解開。看到最後法海那一出,悲憤之中就站起來,說:同誌們,不革命行嗎!這時褲子都掉下來了。警衛李銀橋連忙一把抱住了主席的屁股,讓老人家趕快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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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歲月,夏雨的世界是神秘的。有時他看見自己的腦袋裏,那顆綠蠶豆一樣的鬆果體,蘇醒了,開始蠕動,開出了一枝花朵,然後就像自我複製,一支接著一支的奇異豔麗的鮮花,迅速在他的頭腦開放,很快他的腦子裏塞滿了鮮花,變得密不透風;有時他看見客廳正中的半空裏懸浮著一團白色的雲;有時在夜晚他看見樓外的街道亮著燈,但路上空無一人,然後路旁的一顆老樹開始走動,一邊走一邊在歎息。他的腦袋上長滿了樹葉,那些暗綠的樹葉卻在相互熱烈地交談,不時發出嬉笑,可老樹還在兀自地走來走去,不住地搖頭歎息,一搖頭那滿樹葉子就更笑得渾身顫抖;有時他又看見遠方的森林裏燃燒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半邊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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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走在回家的路上,夏雨突然記起昨天聽過鄧麗君後,磁帶還放在錄音機裏忘記取出來了。他看看西方正暗下去的橘紅色的天空,開始出汗。他知道再過一會兒爸爸下班回家,放下東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打開錄音機學習40分鍾的日語。那時他就完蛋了。夏雨開始拚命蹬動他的自行車,遠遠近近正亮起低低高高的燈盞,越來越明亮的燈光被漸漸加重的夜色所分隔,隻有在夏雨跑起來時,那燈光才穿透夜色連成一片,周圍是牽線皮影般的人影和浩浩蕩蕩的車流,夏雨在飛快地騎著,但夜色正更快地圍攏住他。上樓時,他已經一身大汗,兩腿發軟,知道已經晚了。一切都完了。推開房門時,爸爸果然正站在那裏,麵對夏雨,一臉慍怒。

磁帶被沒收了。夏雨受到嚴厲責罵。兒子竟然偷聽黃色歌曲,讓有光即震驚又有擔心。但這一回他沒有打兒子。夏雨也後悔,覺得真丟人。晚上對夏雷說過,夏雷倒是滿不在乎。他說:沒事!說不定他們聽了也喜歡呢。不好聽嗎?一時間,夏雨竟然不知如何回答,說不清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了。他喜歡,但這是黃色歌曲啊。聽這種下流歌曲,他覺得是非常不好的。而且,想起來也是後怕,這抓起來輕則處分,鬧不好還會勞教呢。他想就算了吧,以後再也不要聽了。但是夜,在夢裏夏雨又聽到了那歌聲。而在這天晚上,有光反鎖住屋門,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婉貞。婉貞也很吃驚。她已經聽說過鄧麗君這個名字。兩人決定要把磁帶上的聲音抹去。但在消音之前,又禁不住好奇,有光關掉大燈,打開台燈,把錄音機的音量調小,然後,兩人湊在三洋錄音機前,惴惴不安地按下了播放鍵。不久鄧麗君的歌聲從那對黑洞洞的大眼睛裏流出來了,像從早春夜空的麵孔上流下的淚水,一滴一滴又落進了有光和婉貞的心田。他們在恐懼中不知不覺地把整盤磁帶都聽完。這兩個老實人可從來沒有幹過違法的事情啊!然而這一次有光沒有消音而是退出了磁帶,婉貞說你可把它藏好啊,別讓兒子發現了,尤其是那個小東西。有光說,好,好,我知道的。在床上,婉貞問我們這樣做好嗎?有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撫摸起了他的婉貞……

後來兩個人都成了鄧麗君的粉絲。港台的流行歌曲和說話的腔調開始風靡大陸,但那盤磁帶卻在幾次搬家的過程中卻不知不覺丟失了。

八十年代,很多事物開始發出不同的聲音,讓人們忘記了有時候聲音是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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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學校的操場上夏雷被李偉拉到了一個角落裏。同學們正在操場上玩兒,李偉壓低聲音告訴夏雷:事情成了,周六晚上。夏雷心頭一陣狂喜,雞巴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