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回憶 (之二) 受阻保定府
文章來源: 水星982024-05-01 06:38:32

  列車一路風馳電掣,我和雅生站在鋼材堆上,昂首挺胸,自認為頗有幾分當年拿破侖指揮千軍萬馬時的雄姿,甚為得意。美中不足的是,這列貨車慢慢騰騰,在每個小站都要停留,沿途也就不斷有人加入我們的蹭車大軍。開出100多公裏,還沒有到綿陽,車廂裏已經是人滿為患。隻可惜根本無人視我們這兩位最先上車者為主帥,氣餒之至,再也不敢挺胸。

  風餐露宿一晚,第2天中午貨車到達其終點站廣元貨運車站。猶如曆經千辛萬苦的一條老牛,列車長喘一聲,停下不動了。廣元,四川省北部的咽喉重鎮,武則天的故居,有許許多多令文人墨客歎為觀止的古跡名勝和優美風景。許多年以後,令作為觀光客的我流連忘返,但當時卻對其旅遊價值鮮有所知,因此未做停留,匆匆趕至廣元客車站等車。由於武鬥的影響,廣元車站沒有工作人員執勤。下午一輛真正的綠皮火車一聲長鳴,雄赳赳氣昂昂地挺進到廣元車站,站台上所有等車的旅客,不管有票還是沒有票,全部都堂而皇之的擠上了這一輛從成都開往北京的64次快車。

  擠進車廂裏才發現,車裏擁擠不堪,椅子背上,行李架上,椅子底下,到處都站著蹲著躺著形形色色的各類旅客。時值酷暑,車廂裏的空氣渾濁難聞。我倆身上無票,對環境自然也不敢奢求,東挪西湊,終於找到一個椅子旁邊小空地站了下來。

  列車沿著嘉陵江邊飛馳,車輪與鐵軌之間發著極有節奏的聲響,相較於之前乘坐的那輛慢悠悠的貨車,這客車猶如奔騰的駿馬,在風景如畫的巴山蜀水之間飛馳。沒過多久,車廂盡頭處幾個重慶京劇團的專業演員應周圍旅客之邀,開始了一段京劇清唱,演唱的是革命現代京劇《蘆蕩火種》(後易名《沙家浜》)裏麵的“智鬥”一節。擁擠的車廂居然為他們開辟出一塊空地,讓這些科班們一招一式地唱念作打。胡傳魁的豪爽大氣,刁德一的睿智陰冷,阿慶嫂的聰明伶俐,被這幾位演員演繹到了極致,絲毫不比原創者北京京劇團那幾位演員遜色。隨著阿慶嫂最後一句“有什麽周詳不周詳?”嗓音落地,喝彩聲鼓掌聲幾乎能夠掀破車頂。我看得那是如醉如癡,萬分投入,從那一刻起徹底的愛上了京劇。那兩年看的節目,多半都是由紅衛兵自己主演的小節目,那水平簡直是超級業餘。記得有一個舞劇的結尾是一群紅衛兵一式弓步,齊齊指向一個龜縮在角落的人大聲地唱到:“你你你,你這個壞東西,你你你,你這個劉少奇。”。看上去就跟罵大街一樣,毫無任何藝術成分可以讓人欣賞,與此時此刻列車上正宗的京劇表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那兩年的神州大地,七億人能看的國產電影,除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就是《新聞簡報》,其餘的文娛活動幾乎為零。現如今的年輕人可能根本想象不到,從1966年到1974年近八年時間裏中國沒有拍一部故事片,1970年以後成為中國電影頭號明星的西哈努克親王,1967年還待在柬埔寨坐在國王的寶座上麵呢。那會兒一部《列寧在10月》的陳年蘇聯進口片看了不知有多少遍,裏麵的台詞都能一句不落的背下來。此等文化沙漠的環境之下,能在擁擠的火車裏白蹭一頓高水平的演出,彼時的心情能不激動萬分嗎?

  翻秦嶺,越漢江,經寶雞,列車半夜三更抵達西安站。我睜大雙眼,環顧四周,緊張萬分,擔心如同班長D同學一般,又遭到暴徒們查問。誰知竟是無事,也許是上次那個重慶崽兒的一槍,餘威尚存吧。客車上沒有乘務員查票,更沒有乘警執法,一路無阻,第二天抵達鄭州。鄭州是交通樞紐,很多列車在這裏交錯,是很多旅客換乘列車的重要車站。雅生牛高馬大,做事卻是毫無主見,問我作何決策,是繼續乘車北上還是轉車去江南?本來我的首選地是南京,應該在鄭州下車轉乘去上海的列車。可是因為在鄭州下車的旅客太多,讓我們意外的得到了一個雙人座椅,高興萬分。在擁擠的人群中站立了一天一夜,疲憊不堪,屁股一落座,那是何等舒服。此時不享受一下痛苦之後的快感,更待何時?加上小時候在北京長大,離開了幾年也想回去看看。所以未加思索就作出了決定:“繼續走”。聽我一聲令下,雅生不再言語。停留片刻,綠皮火車又繼續北上了。

  有道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正當我們沉浸在即將抵京的勝利喜悅之中時,車在保定站停下了。隻見站台上到處都是解放軍,正緊張地列隊奔來跑去,一副如臨大敵之勢。我暗想不對,恐難逃一劫,急忙招呼雅生下車開溜。豈料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還沒有溜出站台就被擋住。查問我們,當然是沒有票,被叫到一邊排隊。隨即見車上如潮湧般被清下來一大堆人,車廂裏頓時空空如也,原來客車裏絕大多數都是逃票的人。

  被解放軍帶到車站外麵的廣場上,外麵一溜的解放牌大卡車。我們被一車一車地拉到市體育館,那裏麵已經是人山人海。過了兩個小時,大家集合聽首長指示。一位氣宇軒昂的的解放軍中年首長拿起一個大喇叭開始講話,他告誡我們:北京近來上訪者太多,給市裏的食宿和交通帶來很大的壓力,因此國務院和軍委下令組織部隊在保定設防,攔截新來的上訪者。大家不要擔心,你們可以有苦的訴苦,有冤的申冤,隨身攜帶的上訪材料可以交給解放軍,保證送上去。訴完苦出完氣以後,大家各自回家,車票由解放軍解決。講話完畢,眾人被編成若幹個小組,每組十幾個人,每個小組有一個當地的義務人員來領導,同時負責大家的吃和睡。不能不承認,組織工作是相當出色的,體育館內幾千號人,居然能夠井然有序地輪流學習,吃飯,睡覺。接下來兩天,主要任務就是學習中央文件,當然就是動員大家回家的文件,然後就是發言訴苦,遞交材料,反正是不能出去的,隻能老老實實的坐在那裏。我倆赴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上訪訴苦,因此隻是扮演聽眾的角色。同組四個來自重慶的中學生,發起言來滔滔不絕,聲稱由於戰亂,自己的親爹老娘或死或殘,現在已經無家可歸,非要去北京找上級申冤。同組還有一位四川老大爺,聲淚俱下地訴起60年代初“辦食堂”的苦來。聲言自己的生產隊裏當年家家餓死人,戶戶嚎哀歌,家的兒子和女兒都沒有了,因此也要去上訪。我聽了半天,仍然是似懂非懂,如墜雲霧之中。後經人點撥,方知“辦食堂”乃“大躍進”之別稱。我心中頓時大不以為然,認為老頭反動透頂,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那可是三麵紅旗啊,豈能容你在此胡言亂語。兩年以後我自己響應毛老人家號召,去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在一次憶苦思甜會上,親耳又聽了一遍一位老姝的訴苦發言,其內容與保定體育館裏的老大爺所言幾乎完全相同,加之生產隊兩片丘陵上布滿了上百個墳頭,而且被貧下中農告知裏麵埋的人都是“辦食堂”期間餓死的人。那時才恍然大悟,老者所言不虛,全為事實,實實在在是位思想解放的先驅。

  體育館內住了兩天,首長又召見我們,告知已經為我們每個人辦好了返程火車票,當日即乘火車返回。隨之,一位解放軍戰士負責“護送”我們幾個四川來的人到車站。進了車廂以後,每個人都有座位,這回我們可是有正規的火車票了。我們讓這位戰士回去,他堅決不肯,極其認真,極其熱情,直到列車開動以後才轉身離去。我對他的敬業精神肅然起敬,也為他當時的友好態度感動不已。有車票在身,大搖大擺安安全全地回成都,這一趟旅程也可以全須全尾地完成。可我們總不能到了北京的邊上又離開呀,車剛停在第一個小站,我們就毫不猶豫的全體下了車,轉身登上一列北上的列車,又到了保定。這一次我們從兩個人變成了六個人,包括那四個重慶學生。這一次保定車站上沒有任何解放軍攔截,可是我們在一個戴眼鏡的重慶學生帶領下,又傻乎乎地回到體育館。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明白,當時為什麽要這樣做。首長一見我們又回來了,勃然大怒,使勁一拍桌子,怒斥我們太不像話,聲言絕不再接待我們。我們自知理虧,灰溜溜的回到街上。偏偏此時又下起了瓢潑大雨來,把我們淋得如同落湯雞一般。此刻毫無心思逛保定府,趕緊衝到火車站候車室,當晚提心吊膽度過了一夜。順便一提,從那天晚上開始,在火車站裏睡覺,帶的那張塑料布鋪在地上就是床,書包就是枕頭,這張硬板床和這個軟枕頭伴隨了我將近一個月。

  第二天,每人買了一張三毛錢的火車票,登上了一輛北去的慢車。三角錢隻能乘坐一站地,我們抱著僥幸心理,以為可以像以前一樣蒙混過關。沒想到保定到北京一線查票非常嚴格,才坐了兩站即被查出而被驅趕下車。第一次被驅出,我們直接又邁進同車另一輛車廂。下一站第二次被趕下,所有的列車員都提高了警惕,嚴把車門不讓我們進去。火車開動之後,一個重慶學生猛地衝向列車,飛身跳上車門外的扶梯。其餘人見狀,個個不顧安危,跟著先後跳上火車,站在車門外的扶梯上(當時的慢車車門外有扶梯可以站立)。那滋味比站在貨車的鋼材堆上帶勁多了,很有幾番鐵道遊擊隊的風采。沒兩分鍾,一位隨車執勤的軍代表把門打開拉我們進去。我們擔心有詐,不敢進入,他著急萬分,連說:’你們既然已經上來了,我就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人命不是鬧著玩的!”,其態度無比誠懇,我們隻有一一魚貫而入。下一站當然又被請下去,我們再如法炮製一番。雖說是次次成功,但每次都有人掉隊,雅生也不知何時失蹤。車到徐水站,隻剩下我和另一個重慶學生還健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