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回憶 (之五) 南京蒙難(上)
文章來源: 水星982024-05-25 04:51:03

  這是1967年9月的一個晴天,一大早,我乘坐的火車慢慢地駛入了南京對麵的浦口火車站,停下來再也不走了。當時南京長江大橋在長江兩邊各修了一截,還沒有合龍,因此,終點站是南京的人們,要在浦口站下車再乘坐渡輪過去。1966年我們大串聯的時候從北京坐綠皮火車到上海,火車到了浦口以後,被分成若幹節,依次拉上停在長江上麵的渡輪,花很長時間渡過長江到南京城,再把分開的車皮連接在一起,才能繼續前進去上海。

            1968年南京長江大橋通車 (網絡圖片)

  旅客們爭先恐後下車離開了,車廂裏隻剩下我一個人呆坐,不知所措。此刻麵臨的最大難題,是我沒有火車票,不能隨眾人堂而皇之的走出車站。我從徐州上了這趟列車,一路上東躲西藏,避開了列車員的查票,勝利抵達南京以後,卻開始慌張。從窗口遠遠望去,浦口車站出口周圍固若金湯,鐵路職工與軍人四處站立,虎視眈眈,走出站門簡直成了不可能的任務。突然間,車廂裏上來了七八個中學生小夥子,一看見我,眼睛猛地開始發光,立刻把我團團圍住,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其中一人穿的是當時很時髦的海魂衫。不像在四川那些中學生的凶神惡煞相,這些江南人個個笑容可掬,開始和我聊大天兒套近乎。先問我是從哪裏來,我明明是從徐州登上了這趟列車,可是當時沒反應過來,一開口竟然說成是成都。一個高個子的中學生搭上話:成都可不近啊,車站要是罰你款,那可不是小數啊。又明知故問地問我是不是沒有火車票出不了站,一邊笑,一邊假惺惺的安慰我,別著急沒關係,我們保證送你出火車站。我雖說年紀小,也瞬間明白他們不會是活雷鋒,這事兒麻煩了。我兜裏還有幾十塊錢,難不成還沒跨進南京城就被他們敲詐了或者是幹脆給搶啦。可事已至此,又有什麽辦法,隻能和他們慢慢周旋。眾位小夥見我傻乎乎的,便放鬆了警惕。這時,窗外走過了幾個旅客,一邊走一邊在互相爭執。這幫中學生嘀咕了幾句,估計想把那幾個看上去比較有油水的人也收拾了。大個子使了個眼色,馬上下去了幾個人,留下一個人,一開始守著我坐那兒,後來還是耐不住寂寞,也起身跟了下去。臨走前不放心,跟我說,你坐在這兒別動,你人要走也行,把包放在這兒。我忙不迭地說好好好,一定一定,想來我這一副傻樣尊容還真把他給迷惑住了。眼看著所有人下了車廂,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這可是天賜良機,唯一逃跑的機會了,就算是被火車站的人抓住,也比被他們搶了好得多。眼看著他們一起在鐵軌上漸行漸遠,我慢慢地躡手躡腳走向車門,然後一個箭步衝出另一邊車廂門。車站裏停著很多空車廂,我慌不擇路地從好幾列車廂底下爬過去,然後就是一路狂奔,向著火車站後方空曠的地方跑去。氣喘籲籲,三步一回頭,終於看到了遠處的一堵圍牆。衝至跟前,眼見牆隻有半人高,心中大喜,暗想真是天助我也。撐上厚厚的牆頂剛要直接翻過去,猛一看對麵嚇一跳,沒想到外麵的街道地麵離牆頂距離甚遠,有兩三層樓高,裏外落差如此之大,剛才若要直接翻出去,那非得摔個五髒俱裂。左右環顧,發現不遠方處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一根手腕粗的樹枝伸到了牆邊。連滾帶爬地衝過去,結果發現圍牆離樹枝末梢還有兩尺的距離。咋辦,是留在車站內束手就擒還是冒一下風險?管不了那麽多了,深吸一口氣,一縱身從牆頭跳出去,抓住了那根伸向圍牆的樹枝。老天眷顧,樹枝沒有斷,本以為順順當當的就可以吊過去了,誰知道用力過猛,身體在空中來回晃蕩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然後一手一手地吊在樹枝上移到了主驅幹,再順著樹幹滑了下來。雙腳一落地,長長的呼出了一口大氣,抬起頭來才發現,南京的天空是這麽的蔚藍。

   我此次出遊的目的, 是周遊全國各地, 補上前一年大串聯時所遺漏的地方。到南京之前已經去了北京,離開北京之後,本想直奔南京,結果陰差陽錯,在天津和濟南下了車。天津雖說是當時的第三大直轄市,可是市容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卻不多。唯一記得的一件事,就是排大隊在街頭買便宜小吃。等了半天才買到,拿到手這小吃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個啥玩意兒。問問後麵的人,告訴我叫“嘎不菜”,雲裏霧裏不明所以。一位北京口音的大姐過來熱心的告訴我:這話普通話是“鍋巴菜”,恍然大悟。當時不明白,天津離北京沒幾步路,怎麽口音相差這麽大?濟南可以玩的地方比天津多了不少,火車站就器宇軒昂,它曾是亞洲最大的火車站,是世界上唯一的哥特式建築群落車站,由二十世紀初德國著名建築師赫爾曼菲舍爾設計。在濟南火車站打地鋪睡覺的時候認識了幾個北京人,教給我一句順口溜:“趵突泉,大明湖,濟南的風景說不完。”。出去遛大街的時候,印象很深的是某些街道名稱,很多平行的街道命名為“緯一路”“緯二路”等,與其交叉的路稱為“經一路”“經二路”,很好記。濟南第三天在火車站裏遇見一位新疆大學的大學生,老家在煙台旁邊的威海衛。他手裏有好幾張去威海的免費火車票,想找人給他搭伴,一起回他老家。我幸運地被他選中,去了青島和煙台。青島精致的德式建築,美麗的海邊洋房和花園,浩瀚的大海,讓我大大開了眼界,沒想到中國還有這麽漂亮的城市。文革前的青島市副市長王效禹當時是山東省革委會主任,治省有方,青島的街上幾乎看不到文革的痕跡,別說是武鬥,就是大字報都少見。大街上經常看見成雙成對談戀愛的青年男女。讓我暗暗有點詫異的是,女方大多長得都比較順眼,而且身材特別好,一般都和男方一樣高,讓我這個外地佬心中對當地的男青年充滿了羨慕嫉妒恨。到了煙台以後,我不想繼續去威海,和大哥哥道了別。為了洗去身上到處的汙垢,裝模作樣地在大海裏遊了泳,上岸後直接進了火車站站長辦公室。山東人真是太厚道了,為了讓我安全地回到成都,站長給我寫了一張客運記錄。憑著這張客運記錄,我可以乘坐任何形式的火車回成都。當時正好有一列貨車要去徐州,站長帶著我找到貨車的師傅大叔,大叔十分痛快,讓我和他一起待在貨車尾部的一輛守車裏麵,一路上享受了一番貴賓待遇。說來慚愧,在徐州火車站下車後正好遇上一列南下的客車,厚著臉皮又蹭了上去,將成都置之腦後,辜負了煙台站長的一片苦心。

   文化大革命,號稱是為了反修防修, 其實不過是老毛大權旁落之後發動的一場重奪大權並且試圖建立家天下的運動。不過1966年和1967年兩年的天下大亂,倒是給了我們中學生全國各地免費旅遊的機會。我在1966年冬天大串聯時,跑了大半個中國,那次是合理合法,沒有任何風險,到了每個地方,政府還管吃管住。1967年就沒有這等好事了,禁止串聯,尤其不準去北京。成都和重慶一樣,遍地烽煙, 武鬥不斷。在重慶, 除了飛機沒有動用,其他各類武器包括軍艦大炮武鬥中全部用上,嘉陵江邊的國防兵工廠多,武器多的是。現在的重慶宛如立體魔都,光幻陸離,那會兒的重慶可是天天槍炮聲隆隆,隨時可能送命。我多年後去重慶沙坪壩一個烈士陵園參拜,裏麵幾百個陵墓全部是文革武鬥期間被打死的學生。為躲避武鬥,也因為同學們紛紛外出帶回的新鮮見聞,讓我才萌生了再出去遊蕩的念頭。加之,由於當時酷愛組裝半導體收音機,而在正規商店是買不到零件的,隻有去自由市場買。半導體零件的自由市場在成都體育場的東大門外順城街,去的久了,也就對各種零件的行情有所了解。當時一個可變偏流電阻,成都市場價是1塊2,而在南京,隻需要兩毛二分錢。在南京買一些偏流電阻,拿回成都倒賣,或者換其他的零件,可以大賺一筆。馬克思不是說了嗎:“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潤,資本就會蠢蠢欲動;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資本就會冒險;如果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潤,資本就敢於冒絞首的危險;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資本就敢於踐踏人間一切法律”。這偏流電阻兩地差價高達6倍,500%的利潤,比起其他半導體零件高出太多,何樂不為?因此南京是一定要來的。

  乘坐輪渡,跨過長江,邁上了南京的土地。

  南京,六朝古都,處處縈繞著滄桑興衰之感,南京,文化名城,遍地流淌著古今文人墨客的思想。

  隻可惜,特殊的年代,讓南京城的文化氛圍褪色不少。當然相較於四川,南京地處沿海, 相對文明不少,沒有看見拿著槍的造反派走在街上。不過行政機構已經完全打亂, 以前的省政府變成了軍管會。街上的公車也已經停駛, 從火車站走到新街口, 赤日炎炎, 滿身大汗。所幸街兩旁有無數的梧桐樹, 遮住了不少陽光, 也給當時的中山北路增色不少。

   當時的中國各省已經沒有了省委和省政府,隻有幾個省成立了革命委員會,行使領導權力。1967年大多數省份領導機構稱為省革籌,亦即省革委會籌備委員會,包括四川省。而江蘇省雖然也沒有成立革委會,卻沒有省革籌,最高權力是由軍管會所擁有。軍管會主任由南京軍區政委杜平擔任,第二年3月份革委會成立,南京軍區司令員許世友成了省革委會主任。

   這位少林武僧出身的許司令,以前由於各種宣傳,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傳奇英雄。後來隨著史料閱讀的不斷增加,才逐漸發現事實與過去的宣傳大相徑庭,其實老許在江蘇省是為大眾所不齒的。被詬病的惡行主要有兩點,其一是在全省範圍內大抓“5.16分子”,製造了大量的冤假錯案,其二是強迫城市居民下鄉農村落戶,開全國之先河,全省涉及人口近三千萬。這些城市居民到農村以後生活艱難,直到1976年文革結束後才陸續返回城市。在南京他們居無定所,到處搭棚子。直到八十年代還有很多居民居住在城牆上挖的洞中,成為南京區別於其它大城市的特殊風景。柬埔寨紅色高棉的首腦波爾布特1970年在南京受培訓,回國數年後奪取政權,立刻把城市居民趕下鄉,這招就是跟老許學的。1973年12月,老毛出於自身安全考慮,進行了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許司令被調到廣州軍區,當時是牢騷滿腹,抱怨無獵可打了。1979年2月17日,中越戰爭爆發,老許擔任東線總指揮,17天戰事,其戰績與昆明軍區的西線總指揮楊得誌相比,差之甚遠。回撤的路上,一部分正規軍還被越南的地方武裝包了餃子當了俘虜,許司令大丟其麵。1980年讀著名作家葉永烈寫的文章,講述了許司令回到廣州以後的具體情節:廣東省委一二把手習仲勳楊尚昆前去迎接許司令,老許仗打得窩囊,心中有氣,施展少林功夫,和書記握手的時候用力一捏,把書記痛得直接倒在地上。                    

   江蘇省軍管會坐落在中山北路上,既是權力中樞的所在地,又是接待全國各地來訪人員的地方。軍管會接待處如同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一樣,每天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每個人的訴求都有所不同。於我而言,主要利用其兩大功能。第一是每天晚上提供了睡覺的地方,當然床就是鋪在地上的那張塑料布。第二,憑著自己的學生證,各地學生可以在軍管會接待處辦一張返回原居地的免費火車票,當然這張火車票是不能出售的,票的後麵會蓋上一個方印:“禁退禁賣”。我在軍管會接待處碰見了一個廣州的學生,聊了一會兒就約定,我辦一張回成都的票,他辦回廣州的,然後我們倆對換。此舉可以讓我無憂無慮地從南京到廣州,而其間一定要經過上海,所以我上海廣州之行就搞定了。玩完廣州再如法炮製一張火車票回成都,這趟行程那可就太圓滿了。

  美夢設計好,開始遊覽南京城。南京六朝古都,號稱坐擁48處無敵美景,細細遊玩一個星期都不夠。可當時我實在是太年幼,對那些自然風光和文化古跡沒有太多放在心上,秦淮河,莫愁湖,夫子廟,中山陵這些個所謂的四舊頹廢之處一個都沒有去拜訪,隻在玄武湖的邊上瞄了幾眼,倒是莫名其妙的步行去了雨花台一趟,扮演了一回小粉紅的角色。

  最想逛的心中聖地是地處南京市中心位置的新街口百貨商店,當時是全國十大百貨商店之一,商品齊全,貨物充足。第三天步入那個百貨商場裏麵的電器櫃台,半導體零件偏流電阻赫然在目。看到它們的那一瞬間,心跳一陣加速。再一看價格隻有兩毛,比預知的還便宜了兩分,更是一陣歡呼。

          當年的新街口百貨商店(網絡圖片)

   當時身上錢包裏有34塊錢,因為以後還要前去上海和廣州,必須保留一部分資金,所以我隻敢先花4塊錢買了20個偏流電阻,待出發前再做定奪。售貨員大媽超級友好,操著吳儂軟語交代我一定要妥善保管好這些零件。然後又從櫃台底下拿出一個陳舊的裝香煙的塑料盒子遞給我,讓我把這20個偏流電阻裝在盒內。所作所為,讓我大受感動。江南民眾與人為善考慮周到的善良作風,真是讓人由衷讚賞。

                 偏流電阻 (網絡圖片)

  買完零件,信步中山路,開始欣賞路旁高大的梧桐樹遮天蔽日的雄姿。突見前麵有一個賣冰糕的大媽在招攬顧客,彼時心情大好的我不再那麽摳門,加上天氣炎熱,馬上將手伸進褲兜,準備掏出錢包買一隻幾分錢的冰糕。

  褲兜裏空空如也!

  五雷轟頂,讓我頓時失去了主張。錢包什麽時候消失的?我怎麽毫無感覺?

  這下完蛋了,30元人民幣,30斤全國糧票,都全部放在錢包裏。錢包不見了,一分錢都沒有剩下。現在別說廣州了,連成都可能都回不去了,欲哭無淚呀。這錢包在抵達浦口站的時候,僥幸逃脫了那一幫中學生的魔爪,結果最終還是擺脫不了被遺失的厄運,老天爺,你這是鐵了心讓我在南京壯烈犧牲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