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椏的紙桃子 - 從前的那一種愛情
文章來源: 桉椏2019-01-27 08:56:35

小椏坐床上,靠著她的小孃,頭上高高地支著的羊角發梢隨著她小腦袋的轉動在小孃的胳膊上蹭來蹭去。小孃正低著頭,雙手靈活地在膝上給小椏折紙,很快便疊好了一個桃的形狀。小椏趕緊接過來,在手上把玩,還用雙手捧著,送到嘴邊假裝吃桃子。

小椏一邊“吃桃子”,一邊怯生生地打量著滿屋子的大人,小小的她也感到屋子裏氣氛的凝固。床的對麵,隔著大方桌,小椏的外公坐在桌邊的木椅上,燈光下不知道他眼睛看著哪裏,但神情很嚴肅。外公旁邊的長凳上,坐著小椏的大舅和媽媽。大孃(大姨)則和小孃一樣,都坐在床邊。屋裏還有小舅、大舅媽、小椏爸爸、大姨夫...... 

大人們都很嚴肅,反正不高興。四歲的小椏隻能從大人們皺著的眉頭,和盯著小孃的狠狠的眼光,想著小孃大概是讓所有大人不高興的原因。可是她愛小孃。小孃是對她最最好的大人,對她小椏是寵愛有加,百般照料有求必應,從不指責她。小孃走到哪裏都喜歡帶著她,給她做好吃的,帶她去好玩的地方。小椏有一次對媽媽說:我要小孃做我的媽媽!而媽媽隻是對她撇撇嘴,似乎懶得理會她的小孩子傻話。

小孃低著頭,不吭聲,也誰都不看。隻是不停地折紙,放佛滿屋子的人對她來說,都不存在;也好像她在這裏就是來跟小椏玩,給小椏折小玩意兒的。

“你說說!那個齊一究竟有什麽好?要工作沒工作,要樣子(相貌)沒樣子,現在還在農村鄉壩頭插隊,你究竟腦子出啥毛病了?!”大舅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小孃又折好了一隻青蛙,遞給了小椏。小椏抬頭看了看小孃,小孃的臉紅紅的,眼睛裏似乎有眼淚,不過她不確定,因為小孃的粗粗的兩根發辮都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一部分臉頰,額頭上的黑黑的劉海兒有點兒散散地,小孃不時將頭輕輕地歪一歪,往上吹口氣將它們從眼眶邊吹開,這個瞬間小椏能看到小孃低垂著圓圓的大眼睛,在屋子中間吊著的白熾燈光線下,睫毛抖動著。但是小孃不看屋子裏的任何人。她和小椏靠的很緊,放佛四歲的小椏是她唯一可以相守的聯盟。小椏被屋子裏凝重的空氣搞得很害怕,她伸出手想去挽住小孃的手臂,同時挪了挪小屁股,緊挨著小孃的腿坐著。

小椏聽到媽媽也發言了:“民兒(小孃的名字),我們好不容易把你弄回城,頂替爹進了單位,離開了插隊的鄉壩。那個齊一,他家不可能把他弄回城裏呀!他隻有一個家庭婦女的媽,靠賣冰棍給人做針線活過日子。你就明一下事理,好好在城裏上班,不要老跑鄉頭,把工作保住。”

“那天給你介紹的那個阿俊,你說說,哪點不如齊一?安!?”現在是坐在床邊的大孃,“你說嘛,你倒是說話呀!還折那個紙幹啥子!安?!”小椏不喜歡大孃的臉。大孃相隔很開的門牙讓她聯想起解放牌卡車的門臉。特別是現在大孃生氣,這麽大嗓門,小椏覺得好像是那綠色的解放牌卡車發動起來咆哮著要衝過來。

大孃突然奪走了小孃手上正折了一半的紙貓。小椏嚇得長大了嘴,還沒來得及哭,就聽到大孃吼:“小椏!你怎麽還讓她給你折紙!!不要添亂!!”

“民兒,你太不聽話了!我看應該把你用繩子綁起來送到單位去上班,讓領導看管你,我看你還咋個跑到鄉下去找那個野小子!”小椏憋著不敢哭出來的淚,分不清這是哪個大人在吼叫小孃了。她開始輕微地抽泣,兩邊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下癟著,又抬頭看看小孃 , 心想如果他們現在要把小孃用繩子綁起來,她該怎麽辦-- 小孃還是低著頭不吱聲,額前的頭發遮住了她的眼睛。

屋子裏的人們繼續聲討著小孃,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嘈雜。

小椏困惑又害怕。她想她自己也一定是做了不好的事了,大人們一定也對她自己不高興。她低著頭,嘴角往下癟得更厲害了,小胸脯一起一伏,不知該不該繼續憋著哭。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看見手上還握著的那個紙桃子,突然,發現紙桃子濕了一個角!她這時再次抬起頭查看小孃 --一滴清淚正順著小孃秀氣的臉默默地,慢慢地流著。

這時,小椏哇地一聲,把她憋了許久的哭聲大聲地釋放出來了,她不知道為什麽哭,但是她哭得這麽毫無保留,這麽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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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來,那個晚上的記憶碎片依然不時會飄回小椏的心中,時而清晰,時而則模糊。有時外公坐在對麵的椅子上,有時卻坐在收音機旁的方凳上。然而,小孃和小椏緊緊靠著的情形,總是清晰如昨日,似乎小椏還能感受到小孃的腿挨著自己散發出的溫暖。還有那隻紙桃子,空心的,下麵有四個支柱像四隻小腳......

周六的晚飯後,小椏一家人在這德州柔和的冬天,坐在溫暖的壁爐前聊天。小椏對她的丈夫和兒女們講述了四十多年前那個晚上發生在孩子們的曾外祖父家的情形。在遙遠的中國,那個遙遠的年代。丈夫搖著頭,兒子沉默著。

女兒打破了寂靜,問:“後來,那個齊一怎麽樣了?”

小椏看著年方十四歲的女兒那張美麗的,洋溢著青春和無忌的臉,微笑:“齊一就是你上次見到的小姨公啊。他和小姨婆一直美美地在一起,happily ever a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