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狂想三步曲 等待
文章來源: 樂閑人2018-06-28 18:47:59

                                                   等待

 

      喬曉斌和發妻十八年的婚姻之路,突然出現危機。

      一直以來,他的婚姻和家庭一直被同事視為楷模。妻子阮瑩瑩是H市文明辦的宣傳科長,是他導師的獨生女;嶽母晉錦屏是A大學的圖書館前館長,現已退休賦閑。當年,本科直接讀碩的他,屢屢被被嶽母邀請到家,令他涕零感恩。嶽母名義是幫他解除孤獨,實則是給女兒雅梅充分的與其交往時間,因此,A大學優雅的校園內,時常可見這對雙飛的春燕,穿插於拂蕩的柳絲中。喬曉斌勤快,在導師家,差不多包攬了全部的髒累活,深得晉錦屏的喜愛,女人的目光,總是盯在油鹽菜米和醬醋瓶上,這算不上低下,家庭分工使然。三年碩士畢業,導師並沒讓其繼續讀博,而是建議他留校任教,任教期間繼續完成博士學業,一邊掙錢一邊學習,何樂而不為?上世紀末,碩士畢業的他和阮瑩瑩在A大學舉辦了一場熱鬧非凡的婚禮,郎才女貌,自然引來了無數豔羨的目光。豔羨的目光有兩類,一類來自於教職員工,阮家的女婿才勤雙全,用“一個女婿半個兒”來比喻尤顯差距,應當是“一個女婿兩個兒”才確切,誰家的兒子也不會沒日沒夜的使喚啊;而另一類則是喬曉斌的同學們,在他們看來,這小子僅花了不幾年時間,嬌娘、學位一舉兩得,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46歲方才進士及第,他喬曉斌今日才多大,26歲?博士學位馬上到手,乖乖噥地咚!婚後第二年,女兒小蓮呱呱落地。此後的歲月,一派升騰氣象,他花了十年時間,走完了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博導的路程,成為名副其實的青年才俊,學術成果在業界頗有名氣,經常出席世界級的學術會議,成為A大學的招牌。與此同時,妻子也被提拔為市文明辦的宣傳科長,在男性獨霸的年代,這樣的成就,當屬翹楚。無怪乎有人感歎阮教授家是一門龍鳳。

      危機源於父親的突然離世。

      喬曉斌的故鄉金寨距省城H市約二百千米,坐落在風光秀麗的大別山麓,是聞名全國的革命曆史名城。他的父親是一名老軍工,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蘇聯屢屢以核武器訛詐中國,為民族生存,國家將大部分軍工廠從沿海以及東北遷入南部山區,他父親隨工廠從沈陽遷入屬於小三線的大別山區。母親是金寨本地人,在地方做行政,一次她隨領導去父親所在工廠慰問,得以結識父親。大凡婚姻,一般都是因緣所定,為月老紅線所牽,他們自打結識起,均覺情投意合,很快就喜結連理。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對外開放,我們和歐美的關係得以改善,靠打仗發家的戰爭販子們紛紛露出笑臉,戰爭的威脅陡然消失,因備戰備荒應運而生的小三線軍工廠紛紛外遷到大中城市。母親說服了父親不隨廠外遷,留在本地工作,然後托親拜友將丈夫安排在一個事業單位。夫妻二人都吃皇糧,生活過得有滋有味。2016年,喬父在參加一次婚宴時,意外中風倒地,一句話沒留下就撒手西去。此後喬母孤苦伶仃,身體日漸衰退。2017年底,一個名叫李玲的高中同學打電話告訴他:快把大媽接到H城一同居住吧!萬一老在屋裏沒人知曉,你將以不孝的名聲聞名金寨,頭怎麽抬?

      喬曉斌把這情況和阮瑩瑩說了。阮瑩瑩沉吟半晌,點了點頭。他正準備去接母親,嶽母打來電話說:“雅梅沒服侍過人,接來後你要擔待點。實際上,你是可以在當地找一個人服侍你媽的。”喬曉斌覺得突然,朝妻子瞟了一眼,心想你不是點頭了嗎,何必讓嶽母多此一說?他從容地說:“老年人最怕孤獨,找家政驅趕不了孤獨,還是接來的好。”他稍有停頓後繼續說:“再說,我還欠她十八年的養育之恩呢!”電話裏傳來一聲微弱的歎息,之後是嘟嘟的聲音。他看著手機發呆,沉默片刻才收起手機。又瞄了一眼阮瑩瑩,看到妻子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形態。

      半年多沒見母親,那神態讓喬曉斌心底泛酸。春節回家看望母親,隻覺得憔悴,不像現在老態龍鍾臃腫不堪。問母親是否病了?母親說:“病倒是沒有,隻是鬱悶,你爸說走就走了,我一個人太孤單。”他說:“我這次來接你去H城,一家四口共同生活,有說有笑的,就不再孤單了。”母親眉梢掛笑,繼而說:“這房子怎麽辦呢?我要帶多收東西呢?”他想了想說:“房子就擱著,小蓮說還要來金寨玩玩,難不成回老家還要住旅館?東西呢,就帶幾件內衣褲,其他都不帶,隨要隨買。媽,和你說,你這一走就別想著回來了,我給你養老送終。”

      喬曉斌回鄉,李玲邀了四個同窗好友為其接風。這四個同窗,有三對都是夫妻結伴而來,唯有單身大女、齊山雲霧茶莊的老板曹雪晴獨自一人,她和李玲相鄰而坐。見李玲丈夫沒來。喬曉斌詢問,李玲說:“他這兩天忙的不可開交,根本抽不開身。請您諒解。”喬曉斌的同座李開成說:“我們那一班人,出去混得好的,你喬曉斌算第一。在家混得好的,數李玲。其他人啊,都算是混日子吧!”喬曉斌想起嶽母讓他請家政的電話,不禁暗暗發愁,不好的預感一直揮之不去,因此接過話茬:“其實我真的羨慕你們,一家人歡聚一堂,多親切!多自在!。”李玲似乎聽出弦外之音,馬上問道:“大媽這麽一去,有困難嗎?”喬曉斌說:“實不相瞞,妻子一家一直住在高校,言談舉止之都文縐縐的;我在工廠區長大,野慣了,生長的環境不同,起先很不適應,經過這麽多年的磨合,還不能說完全適應;母親這麽一去,我擔心她不習慣。工廠宿舍區和學校大院的環境不一樣啊!”李玲說:“瞎操心,都是文化人,書讀得用車裝,還不懂一個孝字?大媽肯定會受善待。”另一個同學講:“不見得,文化越高,心思越深。事事處處文質彬彬,會弄得人渾身不自在。你說說,說話想著講,舉手得看別人眼色,那日子憋屈不?所以我理解曉斌剛才說的話。”李開成說:“大虎子說得對。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不行,租間房讓大媽另住,省得你受夾板子氣。”李玲連忙打岔:“說什麽呢?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喬曉斌的家事,要我們操什麽心!我們眼下就是要把這一桌菜消滅掉。”她用共用筷子加了一塊肉放進喬曉斌的碗裏,“快嚐嚐,這是什麽?”喬曉斌夾起來放進嘴裏嚼了嚼,眯起眼睛詭異地說:“莫不是天鵝肉吧?”大虎子說:“吃了城裏的天鵝,再吃我們山旮旯的天鵝。味道肯定是我們這兒的好。”他話沒說完,隻覺得小腿被一堅硬的東西碰撞了一下,立刻“哎呦”一聲。那曹雪晴噗呲笑出聲來,其他人忙問怎麽啦?大虎子說:“沒啥事,腿抽了一下子筋。”他說著朝李玲瞪了一眼,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你真舍得!”大虎子的老婆若無其事地說:“嘴欠,不找抽才怪呢!”這天晚上,喬曉斌喝高了,奈何他酒量大,走路雖有些踉蹌,還是堅持一個人走回家。見母親合衣靠臥在床頭,心中有些不忍,“孩子大了,你老人家不該這樣操心的。”母親說:“一代為一代,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喬母到了兒子家,見家中富麗堂皇,仿佛宮殿一般,有些拘謹。阮瑩瑩見到婆婆,嘴角稍微翹了翹,似笑非笑的樣子,就進臥室去了,一直到外賣把幾個主菜送來,丈夫喊吃飯她才出來,整個吃飯時間,沒吱一聲。倒是小蓮非常親切,奶奶長奶奶短的,還說奶奶這麽一來,她心頭的一個願望再也沒法實現了。奶奶忙問什麽希望,小蓮說原本參加高考後,去大別山區觀光,這下子去不成了。喬曉斌說:“這有何難,等你考完試,我們一家四口人來一次自駕遊,去天堂寨,去齊頭山。豈不更好?”奶奶說:“你們去吧,我老了,走平路都吃力,別說爬山了。”喬曉斌說:“不礙事,找個滑竿抬上去。”奶奶說:“使不得,晃晃悠悠的,嚇死人的。”小蓮說:“奶奶不坐我坐,登山是挺累人的。”喬曉斌瞅了女兒一眼說:“你省省吧,要去就得自己爬。”

      晚上,喬曉斌讓母親洗澡,母親說:“明天再說吧。”他發現妻子的眼光怪怪的,嘴角露出一絲哂笑,不明白妻子為什麽要這樣。

      第二天上午,喬曉斌上班時,帶著母親去了老人活動中心,向認識的叔叔阿姨介紹自己的母親。老人們紛紛表示歡迎,有的人親切地招呼阮母,並介紹了活動中心的一些項目,諸如舞蹈、太極拳、書法、繪畫等。他見母親很拘謹,總是和人保持距離,心想大概是生疏,等熟悉了,自然能應酬自如。

      中午下班回家,喬曉斌問母親去活動中心如何?母親說人地生疏,等熟悉了再說吧!母親還說:“明天你們把菜買好,我洗洗弄弄,看能不能燒燒飯菜。”喬曉斌說:“先休息幾天,等你熟悉了再說。至多幫我們把菜洗洗,煮上飯。這都是幫大忙了。節省許多時間。”

      晚上回家,喬曉斌有意在母親身邊轉了轉,果然聞到一個難聞的氣味。他想起了嶽母晉錦屏下午打的電話,晉錦屏說:“你得讓你媽洗澡,我的幾個老朋友說你媽身上氣味難聞。臭烘烘的怎能出門的呢?”嶽母的話把他的臉臊得陣陣發熱。印象裏,母親是一個愛幹淨的人,身上怎能有味道呢?自己為什麽沒聞出來?他想起了昨天晚上母親不願洗澡時妻子的神色,不由得暗暗生氣:既然聞出來了,怎麽不講?不都是兒女麽,為什麽要這樣?難不成真的是隔層肚皮差一位。

      飯後差不多二小時,應該洗洗澡睡覺了,喬曉斌讓母親洗澡,母親麵露難色。他問:“有什麽難處嗎?”母親說:“四月份洗澡摔過一次,腰疼了幾個月,再也不敢進浴間,生怕摔倒了。一下子摔死還好,摔不死那就受罪了,還會連累你們不得安生。”喬曉斌萬分驚訝,“媽,這麽說你從四月份至今沒有洗澡?”母親說:“洗了,六月份我實在難過極了,張嘴請李玲來幫著洗的。我和她講不讓他告訴你這些,怕你心不安,臨來的前一天,李玲說得把你洗幹淨了,再到曉斌那兒去。”喬曉斌自責萬分,三伏天無法洗澡,母親遭了這麽大的罪,自己太粗心了,這是不能原諒的。

      他了自己的臥室,和妻子說明了情況,希望妻子能幫助去洗澡。妻子翻了他一個白眼,惡狠狠地說:“你見我服侍過誰啦!我連我爸我媽都沒倒過一杯茶,讓我幫你媽洗澡,講夢話吧?”妻子如此絕情,他忍著心痛,繼續請求妻子能體諒母親的處境,伸出援手。阮瑩瑩卻一聲不吭,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小蓮進來了,走到媽媽跟前說:“媽,幫奶奶洗澡這件事你應當做。為奶奶洗澡,你不做,難道讓爸爸做?”阮瑩瑩一甩手,“一邊去!大人的事少摻和。”小蓮氣鼓鼓地走了。喬曉斌沉默片刻,拿起手機,撥通了嶽父的電話,當著妻子的麵,他把情況向嶽父如實匯報,希望嶽父能夠對瑩瑩曉以大義,擔起下輩應當擔起的責任。嶽父遲遲沒有答複,最後說:“曉斌,容我考慮一下,明天再說行嗎?”他隻能答應。心兒卻很難過,深覺自己此時孤苦無助,和白日在實驗室裏躊躇滿誌相比,卑微得如同彎腰撅屁股掃馬路的。

      他來到衛生間,打了大半盤熱水,讓母親坐在椅子上,把腳放進盆裏。母親說:“我的腳早都該洗,隻是我太胖,沒法彎腰。有幾次打水洗腳,也是能是在水裏泡泡。褪不掉灰。”他操水將母親的腳及小腿濕潤了,然後慢慢地揉,片刻,成球的灰團團塊塊掉進水裏,腳還沒洗完,半盆水渾濁了。喬曉斌含著淚,又打了半盆水,繼續為母親洗腳。他一邊擦淚,一邊心思如何解決眼下的難題:如果嶽父勸通了女兒,一切如意;萬一勸不好呢……幫母親洗完腳,他又取來指甲鉗,為母親剪腳趾甲。當他看到母親的腳指甲,除去腳大拇指,其餘八個腳趾甲順著腳趾頭長,並包住了腳趾頭,非常怪異。他傷心落淚,母親說:“上次李玲幫我洗澡,說要給我剪腳趾甲,見長成這個樣,嚇得不敢剪,怕剪到了肉。最後隻剪了大腳趾甲。”他問:“大腳趾甲怎麽沒長成這個樣?”母親說:“長到一定時候,它就斷了,不像其他腳趾甲,軟一點,順著腳趾頭長,長成這般怪樣。”他又取來來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將八個怪樣腳趾甲剪去。剪指甲的時候,怨氣不由得陣陣填胸,十幾二十年一直關懷備至地服侍別人,自己的母親卻遭了這麽大得罪,差不多該雷打!

      第二天早晨,他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第一大弟子,說今天有事,要耽擱一些時間,讓他負責照看。吃完早飯,他一直陪母親閑聊,詢問母親過去的生活情況。母親說:“你爸爸在世,我們可以互相照顧。落單了,諸事不便,遇見生災害病,更是提心吊膽,生怕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他說:“是我不好,沒能設身處地的為您著想。可是,你應當把這些告訴我呀!直到李玲打電話,我才是到事情的嚴重,想想都害怕。”母親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你匆匆地把我接來呢?原來是這孩子催促的。”她沉默片刻,“有幾次我想和你說,幹脆過來和你們一起過,可是又害怕……”她扽住了話頭。他說:“是不是害怕瑩瑩容不下你?”母親說:“昨天晚上你們沒拌嘴吧?”他說:“怎能呢?當今的社會,你心中窩再大的火,也不會輕易發作,那不文明吶。想必你都聽到了,我讓她幫你洗澡,她不幹,我就求助她爸,希望他老人家化解。他說今天答複我。因此我就請假在家等著。”母親說:“如果沒有結果呢?”他說:“老師總會給個說法,這是繞不開的彎子。我之所以沒找嶽母,因為知道找她就一點希望都沒了。”母親探口氣說:“要是和你爸一道走了就好了,哪有這麽多麻煩。”他說:“媽,不能這麽說,生兒育女,養老送終,這是人生大事。隻能麵對,不能躲。閻王給了一張人皮,就得做人事。要不然就是畜生一個。”

      大約十點鍾的時候,嶽母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女青年。喬曉斌趕緊把嶽母介紹給母親,母親綻開笑臉,熱情地表示歡迎。嶽母瞟了親家母一眼,就轉而對喬曉斌說:“我去家政公司請了一個人來幫你母親洗澡。可以天天來,也可以隔一天來一次,怎麽做你定。每次一個小時,每小時30塊錢。”他愕然,沒想到嶽父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這僅僅是昨天被他否決的一種方案。他旋即對嶽母說:“媽,我不想請人為我媽洗澡。幫上人洗澡,是責任,也是親情。不願意幫上人洗澡,說明嫌棄她,這有失下輩的本分。”他掏出三十塊錢遞給女青年,“對不起,你請回,這是補償。”女青年接過錢走了。嶽母臉色鐵青,丟下一句“膀子硬了咋地!導師的話也可以不聽了。”話,轉身就走。看著嶽母氣鼓鼓的身影,他想送,剛邁了一步,旋即又止。聽到母親說:“還是去送送吧,人家大清早忙活了半天。”他說:“她在氣頭上,又能說什麽。”他知道,就此事而言,和嶽母講不出名堂,請家政必定是嶽母的主意。至於導師是怎麽想的,現在已無弄清楚的必要,現實擺在這兒,導師必定是同意請家政的。

      這天,晚餐結束一個多小時,喬曉斌把上午買來的塑料矮凳放在浴間,讓母親進去坐下,這是他解決為母親洗澡的幾個備選方案中最後一個。他遞給母親一條小毛巾,自己則穿了一身短內衣走進浴間,先幫母親把衣服脫了,然後調好水溫,拿著水龍頭將母親身上潤濕,之後說:“媽,上半身和下身你老自己洗,其他地方我來洗。”母親說:“曉斌,剛才幫我脫衣服,我都醜死了,見你鎮靜的樣子,心就坦然了。我養你小,你養我老,合理合情。等我不能動了,什麽事情更都得靠你們,洗屎洗尿,比這還難心。”她一邊褪身上的灰團團一邊說:“給你說,瑩瑩不幫我洗澡,你也不要惱,嬌生慣養養成的脾氣改不了的,我來了,她不也招呼我了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寬厚些。”他一陣悲哀,翹了翹嘴巴也算是招呼了?老人家真的寬厚。

      第一次為母親洗澡,差不多花了一個小時。這期間小蓮跑進來一趟,靜靜地看著爸爸幫奶奶洗澡,足足看了幾分鍾,臨出去時她對爸爸揚起了大拇指說:“爸爸,你像個男子漢,今後出差,放心去吧!我會幫奶奶洗澡的。”喬曉斌欣慰地看了女兒一眼,“乖女是老喬家的好囡囡。”洗完澡,他扶母親進臥室。他拿出一套新內衣褲,對母親說:“內衣褲我買了好幾套,我們把舊的都扔了,那上麵的味道估計都洗不掉。今後內衣褲爛了也不要補。”母親歎口氣說:“還補什麽啊!眼睛看不清了。”他說:“安頓下來後,帶你去醫院,看看是不是長了白內障。”

      就這樣,喬曉斌為母親洗澡堅持了一年,夏日天天洗,春秋隔兩天洗一次,冬季每五天一次,從不間斷。這期間,隻要他出差,小蓮就接下這個活。表麵上,這個家庭平靜如常,實際上每個人的心情都很糾結。

      母親心想要不是自己來和兒子同住,小斌和瑩瑩還至於弄得連話都不講,這樣下去怎麽辦呢?除非我死了,否則這疙瘩難解開。

      阮瑩瑩還是一如既往地打冷戰,四口之家,三個人都成了她的仇敵,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工作和交往,社交場合上依然是一副淑女做派。

      喬曉斌一直耐心等待,起先,他不相信一個市文明辦的宣傳科長,能麻木多長時間,馬列主義和孝道是有交集的,一個宣傳科長,自身道德缺陷,如何再去對別人宣教?在台上可以道貌岸然,但怎能熬過夜半三更。等了半年時間,見阮瑩瑩不改初衷,毫無悔改之意,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有問題,但還是不願承認,因為他還心存僥幸:16年的書難不成白讀了?即便如此,書香門第裏一定會有明事理的人,撇開嶽母不談,導師一直是他的偶像,這個偶像幾乎就是儒雅君子的化身,他一定會主持公道的。

      最苦的是小蓮,主動幫奶奶洗澡,既是善良的本性,也有逼宮的成分,孫女都能幹的事,兒媳為什麽不能幹?幾個月後,她發現此事挺複雜的,閑暇時隻要一想,脊梁骨都發涼,弄不好這家會散了,自己很可能要嚐受單身家庭子女的酸楚。有幾次她主動向媽媽示好,卻遭了冷箭:“小白眼狼一個!”媽媽牙縫裏擠出的六個字,像六箭穿心,疼得她蜷縮在被窩裏抽泣了大半宿。大概是母親基因遺傳,這個十七歲的青春少女也不甘示弱,隻要見奶奶把菜飯擺上桌,她就會呐喊:“阮科長,開飯了!”她想通過一聲阮科長壓榨出媽媽殘缺的良知。日出日落,時間如流水,時間老人也最能扮演和稀泥的腳色,和母親的冷戰打了一年零二個月後,她去上海的一個名校讀大學去了。在和外公外婆告別時,外公問她父母情況,她如實相告,並表達希望外公出麵調解的願望。

      阮教授立刻接受了外孫女的請求,因為他知道夫妻冷戰時間超過一年非常危險。因此就邀請喬曉斌抽時間到他家來一趟。喬曉斌大喜過望,認為事情總算有了轉機,胸間熱血陣陣。接了電話就奔赴嶽父家。三人兩方會談就此開始。

      “曉斌,我覺得你和瑩瑩的關係應當解決了。你知道的,我們一直把你當兒子,獨生女的夫婿,和兒子還有區別嗎?瑩瑩個性強,你是知道的,你見過她在家裏做過什麽事嗎?一下子讓她為一個陌生人洗澡,她能接受嗎?這你得理解,理解萬歲嘛!你隻要理解,你們就和解了。所以,你就理解吧,怎麽樣呢?”

      喬曉斌逐字逐句地聆聽導師兼嶽父大人的教誨,連續出現的四個理解,強烈地表達讓他要退讓的信息。聽完了,嶽父電話邀請激發的熱情全部釋放,頭腦裏唯有失望和冷靜。回答是必須的,對老師情不可忘、禮不可缺,他說:“老師,我媽在瑩瑩麵前不是陌生人,是她的婆婆,是她應當孝敬的人,就像你二老在我的麵前不是陌生人一樣。我把你們當陌生人了嗎?我對你們孝敬嗎?”喬曉斌的反問是有力的,因為婚前三年和婚後十年時間,阮家的一切輕重體力活都由他全部承擔,即便是在成為博導之後,他也沒忘記自己是他們子女。在他看來,人不能丟失本分,本分是一個人在社會上的標簽,再大的官兒,再尊貴的身份,在自己的父母麵前,隻能是孩子。這就是他直言麵對尊敬的老師的底氣。

      隨著喬曉斌話音落地,場麵氣氛幾乎凝固了。阮教授的慈祥容貌不見了,換成一臉的嚴肅與遺憾;晉錦屏的表情,先是嚴肅後轉為哂笑,隨著“吭”的一聲,她開腔了:“那是有償服務。前三年是為了娶瑩瑩,後五年是為了留校任教並完成博士學業。否則,一個在工廠長大的孩子,能有今天?”

      話說到這份上,親情蕩然無存,喬曉斌的語言已無障礙,“媽媽的話說得這麽敞亮,著實讓我吃驚。我不知道這是您老的心裏話,還是為激怒我的戲言,但願這是後者。您說得不錯,我是一個在工廠家屬區長大的孩子,在某些人眼裏,在那個環境長大的全是些沒教養的東西。可是,我進A大學的校門,是靠的在工廠區長大的孩子的身份,在博士畢業後的研究方向,已完全脫離了老師的研究範圍。我這樣說並不是想否認老師對我的恩惠,我隻是想以此告訴您,工廠區長大的孩子,可以成為優秀人才,盡管我還不能說是一個完全優秀的人,但起碼我獲得了老師的認可,否則老師不會為我創造了這樣好的環境。”大概由於想抑製開始膨脹的興奮,他咬緊了板牙槽,然後繼續說:“我一直視你們為父母。我的生親父母,特別是我母親也一直教導我要我對你們像對她們一樣,內心不要有一點生分。自打我和瑩瑩確立戀愛關係後,就把你們當著父母看待,並不是您剛才講的前三年和後五年,而是整整二十一年時間。這二十一年時間,我這個下輩做得怎麽樣,我想你們最清楚,A大學家屬區的人也有目共睹。這無需我贅言。”

      他站起來,看這晉錦屏,語氣也加重了,“我可以自豪的告訴您,別看我是一個在工廠區長大的孩子,也別看您一直引以為豪的書香門第。我自認我的家教要勝出您的家教。小蓮願意為她奶奶洗澡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證。要說家庭環境和條件,我們現在的條件比你二老撫養瑩瑩時的條件要好得多。有更好的資格來對小蓮‘嬌生慣養’。我和瑩瑩也都以自己的言行潛移默化地影響孩子。結果呢?你們都看見了。瑩瑩可以繼續堅持他的做法,這是她的自由,我始終不勉強她,也不能勉強她。我本來寄望於老師,希望老師勸說瑩瑩盡一個下輩應盡的義務。但是這個冀望沒得以實現,為此我很遺憾。因為一直以來。老師是我崇拜的偶像。”

      “還有一件事,我想堅持一下自己的看法。這就是我為什麽不接受請鍾點工為母親洗澡?因為這關乎親情,親人為之洗澡和陌生人為之洗澡的感覺是不一樣的,當陌生人的手觸動她的皮膚,必然會觸及她傷感的神經。母親生下我後,奶我,撫摸我,使我充分的享受了母愛。當她年邁不能再自理時,我應當把曾經享受的母愛加倍地償還他。在這就是代代相傳的親情,陌生人絕對複製不出來。”說完了,他站起來告辭。嶽父連忙止住,帶著哀求的口吻說:“曉斌,你能諒解瑩瑩嗎?”他深深地歎口氣,“我依然在等待。等待瑩瑩的覺悟。”

      又過了差不多半年,喬曉斌的母親也死於意外中風。阮教授和晉錦屏聽到女兒打來的電話,如釋重負,心想他們的冷戰應該結束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喬母的葬禮一結束,女兒又打來了電話,隨著哭喪般的抽泣聲,女兒斷斷續續地告之:喬曉斌已提出離婚的訴求。晉錦屏希望丈夫出麵挽救女兒的婚姻,主動和喬曉斌溝通。阮教授麵露難色。晉錦屏執意要丈夫去做。阮教授雙手一攤,語氣頗為激動:“你看我還有臉麵找曉斌溝通嗎?曉斌第一次打電話求我說服瑩瑩,我們卻去請家政,結果搞得灰頭土臉的。第二次我們邀請曉斌到家,你讓我以師長的輩分壓一壓他,結果被他奚落一番。誠如他所言,他對我們21年如一日,一直視為親生父母。可是,瑩瑩卻不能為婆婆一浴。這事擱到我身上,我也會寒心。”晉錦屏冷冷地回了一句:“無論你怎麽為他辯解,他都是白眼狼一個!”她有些歇斯底裏,差不多近似嚎叫:“在和瑩瑩結婚前,他敢用這樣的口吻和我們說話嗎?”阮教授說:“我勸你還是管住嘴巴,曉斌為他母親洗澡的事如果傳出去,我們的臉真不知往那兒擱,瑩瑩的科長還能當得下去嗎?曉斌他知道要害,卻從不下手。”晉錦屏無言以對。

      喬曉斌向阮瑩瑩提出離婚之前和女兒通了電話。他說:“我等待你媽媽二年時間,她一直沒清醒過來。我準備提出離婚,但考慮到你的感受,因此我征求你的意見,你如果不同意,我可以就像這樣繼續過下去。你考慮一下,不要急於回答我。也不必考慮我的感受,隻要你認為怎樣做為好,我就怎樣做。”小蓮說:“爸爸,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如果你同意我提問,就一定要說真心話。”他沒加思索就做了肯定的回答。小蓮說:“爸爸,你真心愛過我媽媽嗎?”喬曉斌愣了,他沒想到女兒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心兒砰砰。見爸爸沉默不語,小蓮說:“爸爸,不要為難,你可以不回答。即便這樣,我也會真誠地回答你的問題。”經過暫短的時間心緒梳理,他平靜下來,這才知道女兒長大了,已經有了在縝密的思考能力,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是愚蠢的,他說:“是這樣,我和瑩瑩的關係極為複雜,婚前和婚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對她沒有愛之情,她於我而言,是社會欲望的花瓶,也是生理欲望的滿足。我是在山區工廠裏長大的孩子,初到A大學,一切都像做夢一樣,跟你姥爺做研究生像做夢,和你媽談戀愛像做夢,和你媽結婚隻有虛榮心的滿足,沒有書中所描述的心心相映的情感和須臾離開就神不守舍的思念。進入他們這個家庭後,我仍然需要仰視他們,似乎是主人和奴仆的關係。他們把我對他們的服務,視為理所當然。當然,他們有這個資格,恩師加泰山這雙重身份足夠分量。因此,在這個家庭,我相當自卑。有時捫心自問:我在他們眼裏算個啥?差役?奴仆?”

      “自打你出世,我自卑的心理才開始慢慢慢地溶解。你是我生命的延續,對你,我百般嗬護,給予無限的希望。你是喬家的小公主,自然,你的母親不應受到冷落,哪怕是心理層次的。在這種心理支配下,我對她有了憐憫之心,憐憫之心是善良之心,由此產生自問:或許她是真心愛我,而我卻將她看成是花瓶和性夥伴,這似乎是我的錯。真愛也就在此時產生了,盡管這愛產生於憐憫,但這也是誠摯的愛。有了真愛的生活真好,甜美、幸福、充實。心甘情願地繼續服侍她。”

      “這好日子,延續了四五年,慢慢地又走味了。當我有了自己的事業,工作開始繁忙後,我看到了你姥姥不滿意的神情,因為我經常回家很晚,家務活都落在你姥姥身上,雖然她已經退休了。我發現了這一點,立刻就從你姥爺家搬出來單過。可是,搬出來的日子同樣不好過,因為瑩瑩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內衣褲都是我幫她洗。想想吧,家亂到什麽地步,幸好她有你姥姥這個依靠,我沒下班,她就把你帶到你姥姥家吃飯。而我回來呢?隻有方便麵和冷麵包。慢慢地,我對這樣的生活厭倦了。長期得不到關懷和愛護,憐憫滋生的、一廂情願的愛也隨之消失,家庭於我而言,百無聊懶,厭煩無比,幸好,還有我非常熱愛的工作和你,否則,這個家庭早已解體了。家庭是愛情的墳場,大概說得就是我的情況。”

      “後麵的事你都看到了。我希望瑩瑩能夠為你奶奶洗澡,是想把她從充滿幻想的雲端拉到油鹽柴米的地麵上來來,由“公主”轉變為家庭主婦,這才是她生活的真正角色。我們這個家庭亟需要她轉換身份,否則。融洽和睦的生活就無從談起。我一共和她談了三次,好話壞話說盡,利與弊全盤分析,得與失講清講透,她始終沉默以對。在求助你姥爺失敗後,我極度失望,但還是堅守等待,等她態度轉變。哪知道,這一等就是二年多,隨著你奶奶的去世,我的希望徹底破滅。這就是我和你媽媽情感的大致狀況,我等待你的答複。我掛機了。”

      第二天,小蓮打來電話,說同意爸媽離婚。喬曉斌說:“我想采取協議離婚的方式。但不知道你媽如何想?她如果也征求你的意見,你把協議離婚對她的好處講透。”電話那邊,小蓮在抽泣。之後,他聽到了孩子的聲音:“爸爸還是處處為媽媽著想,隻要你上法庭,媽媽以及姥爺姥姥這個書香門第的家庭光環立刻就消失了。灰頭土臉的,怎麽在A大學社交場合上露麵?”

      放下電話,喬曉斌佇立在窗前,很長時間沒有移步。孤獨的情緒倏然似潮水湧出,他覺得胸口陣陣隱痛。21年,在宇宙間雖短如一瞬,但作為人生卻是一個漫長的歲月。本以為經過21年的奮鬥與掙紮,自己已登到中產階級樓閣的上層,哪知道18年前的虛榮心,導致了今天的失敗,而且敗得徹底幹淨,甚至連自尊也丟得蕩然無存。究其原因,是自己違背了“門當戶對”這一婚姻的鐵律。於婚姻而言,高攀或者低就的境況都不佳。婚姻的佳境是同一階層的融合,因為同一階層的人,最容易找到共同語言、共同認知和共同生活習慣。他知道就家庭而言,此生的幸福已遠離而去。想到此。淚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