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相依
文章來源: 樂閑人2011-12-27 18:08:23

老伴那顆已遭損毀的血泵終於到了不更換零件就不能繼續工作的時候。

       那天,我正在從駕校返回的途中,手機響了,我心兒一驚,估摸必是醫院打來的。果不其然,醫生在電話通知我,讓老伴當日下午(星期二)來住院。

       老伴的心髒病八年前就有了,當時,心內科的醫生說她的二尖瓣狹窄問題弄得好可撐上十年時間。心內科那位醫生的推測基本準確,這個損毀的心泵帶病工作了八年,隻是今年明顯嚴重了。她經常歎息,上海人稱之為“吭”,這說明血液缺氧,是心髒動力不足所致。大兒子為此為安排我們老兩口做了一次體檢,結果是二尖瓣狹窄且反流現象嚴重。為此我們去了上海一間最好的醫院掛了專家號,檢查結果顯示中重度返流,必須做二尖瓣置換手術的。醫生說回家等吧,兩個星期後才能安排住院。有人告訴我,別信他說的兩個星期,現在床位特別緊,你如果不想辦法可能會等上兩年。我又找他人打探,和那人說的一樣,如果不想辦法,一時半時是入不了院的。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在家等了二個星期,一直沒有接到醫院的電話。眼下正值冬季,老伴的吭日趨嚴重,平均每五分鍾就出現一次。兒子知道這事刻不容緩,馬上托人疏通了關係。這才有路上接到醫生電話的事。

       回到家中,我告知老伴說醫院通知下午住院,老伴的眼睛閃了一下,瞬間又恢複平靜。我又趕緊通知上班的大兒子,之後又告知遠在芝加哥的小兒子,讓他趕快訂機票返回。在此之前,確知必須做手術後,小兒子說要回來,我們不同意,認為他現在正值外科住院醫生麵試期間,特別繁忙,何況往返也是一筆開銷,現在正是花錢的時候。在接到電話的前二天,我突然想起老伴做的是大手術,存在很大風險,兩個兒子是必須到場的,也許是最後一麵呢,麵試難道還有比母親的安危更重要的事嗎?

       通知小兒子的時候,老伴聽到了。她問不是說不讓他回來的嗎?我淡淡地說讓他回來吧,畢竟是大手術,下麵的話我沒說下去。老伴沒再問,默默地走了。

       在第一次門診醫生告知必須置換二尖瓣之後的二個星期時間裏,老伴一直在理料瑣碎的事,把家中每個人的衣服都整理一遍,還把數九天用的厚被子都套起來。那天,我發現她在套被子,彎腰挪動腳步的時候吭個不停,就埋怨她不該子現在套被子的。她說就要數九了,套好準備著。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麽一直在整理每個人的衣服,還忍著氣短套被子,她是害怕去了不再回來,害怕家人凍著,堅忍地把冬被套起來。知道她有萬一的準備,我不再吱聲,慢慢地走開了。

       在此之後,我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敏感的話題。我們心中都害怕那個,但誰也不願說出來。一直到臨走的時候,我問她害怕嗎?她說剛聽到去住院,心裏有點慌,想想不怕了,她淡然地笑著說不就那事嗎?我說菩薩會保佑我們做完下一件事。她笑了,說是這樣的,那是我們必須完成的。我們說的下一件事是指小兒子有了孩子,我們去幫他照料。

       住院之後,複查又查出了新問題。主動脈有一段堵塞60%,也就是說應當順便做一次血管搭橋手術。置換二尖瓣本來就屬大手術,現在加上除顫、動脈搭橋三項手術一起做,難度更大。手術越大風險越大,這是基本常識。我們隻好又把那敏感的事埋在心底。我在看她的時候見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卻不能有片言安慰,我不是神仙,說順耳話又有何用,隻能以禱告代替安慰:老伴啊!約定的話一定得兌現的。這時候,我更加佩服老伴的忍耐力,如此重的病,她從未叫苦,而且一直堅持每天晚上步行十裏路。我心想如果好了,一定得讓她徹底放鬆養好身體,至於那約定,我全部擔當,隻要她陪伴身邊就行了。

       星期五老伴就上了手術台,距入院隻有短短的三天時間。說來也巧,那天我正趕上駕照樁考和小路考,我如約而去,把一切事情都扔給了大兒子夫妻二人。考完試,我回家草草扒了幾口飯,又匆匆趕往浦東機場接小兒子。在長達五六個小時的時間裏,我靠不停的運動減輕心理負擔,我最害怕的就是手機響,手機萬一提前響,必然是凶兆。感謝菩薩保佑,手機在二點半響了,電話裏大兒子說一切正常,手術做了五個半小時。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但懸著的心還沒有完全放下,危險期沒過,一切都是未知。

       之後二十四小時時時間裏,我最害怕的事仍然是家裏的座機或者手機響,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一切正常。再次見到老伴,是第二天下午。在重症監護室的走廊窗外,我見到了老伴,她蒼老又憔悴,說話像蚊蟲嗡嗡,聽不見在說什麽。我心兒酸酸的,但得強忍。我是第一次在老伴困苦的時候不在她身邊,當年在兩個孩子出生時,我都守護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輕聲給她鼓氣,現在做如此大的手術我卻一直不在她身邊。不是我不負責任,而是我太緊張了,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弱點,在不安的時候好動、多話,這會給孩子不好的影響,因此我選擇回避。

       老伴一共在醫院裏隻住了十天,其中有三天呆在重症監護室。出院後,在家人的精心護理下,她身體恢複得很快。大約在手術後半個月的那天,吃飯的時候,孫女說要聽老貝的田園交響曲,我非常高興,認為是該換換緊張已久的空氣了。和往常不一樣,那第一樂章撲麵而來的田園清新之氣並沒有給我帶來多少喜悅,更沒驅散老伴難忍的疼痛帶給我的悲傷,家人也都如我一樣的心境,出於是孩子要聽音樂的,因此也沒人說要停止。哪知道,當第五樂章伊始,那寧靜祥和的牧歌般的旋律剛一傳入耳膜,我淚水奪眶而出,我幾睜幾閉眼睛,也沒止住淚水,它順著腮幫流到了脖頸,幸好當時我正在洗碗,失態沒被發現。了解田園第五樂章的人都知道老貝在這裏抒發的是什麽的感情。那是描寫狂風暴雨之後大地的寧靜和人們安愉、感恩、幸福的心情,這恰如我此時心境:和樂曲中暴風雨過去一樣,家庭的緊張與不安基本過去了,老伴大難不死且恢複良好,當是一件值得欣慰、感恩的事。我感謝菩薩的保佑,感謝醫生的精湛技藝,感謝幫助過老伴的友人。

       短短的十幾天時間裏,我發現了許多過去不曾了解的事,改變了我的一些看法。印象裏兩個兒子依然是孩子,沒想到他們成熟得這樣快。大兒子處理入院出院的事有條不紊,出院後的兩次複診都是他和妻子操辦,還抽時間去了故鄉處理醫療保險報銷的事,盡管他在他母親身邊平均十分鍾就得接一次電話,解答下屬提出的問題,忙得屁股不粘灰;二兒子更出我意料,盡管他滿身學生氣,可護理他媽起來非常認真,他在家的十天時間裏,日夜陪伴母親,看著他麵對裸體的母親,一點點換紗布洗髒漬沒一點羞赧的樣子,我真的算開了眼界。老伴和我說,在她劇烈疼痛的那幾天,她解手後都是二兒子替她洗下身。我聽了,心底湧出一陣欣慰,當年,我母親在大腿骨折後不能自理的情況下,我也曾這樣照顧過母親,原來孝道的傳遞是這樣不謀而合。更令我和老伴寬慰的是,一向不理家務的兒媳陡然出現180度的轉變,洗衣擦地樣樣都幹,天天忙到深更半夜,儼然一家庭主婦。她每天都抽時間和婆婆談心,婆媳一如母女,看了讓人心生溫暖。

       聖誕節的那天,老伴開刀整整一個月,看著日漸好轉的老伴,我知道上蒼不吝,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心中不由得漾起陣陣幸福的漣漪。這天,我和大兒子都喝了酒,喝得臉兒通紅,微醺間,滿眼的世界都暖融融的,目光恰好和老伴的目光不期而遇,老伴微嗔道:“照鏡子看看,都成關公了。”我嗬嗬笑了,說道:“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