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之歌 林昭
灰藍色的海洋上暮色蒼黃, 一艘船駛行著穿越波浪, 滿載著帶有鐐鏈的囚犯, 去向某個不可知道的地方。
囚徒們沉默著凝望天末, 深陷的眼睛裏閃著火光, 破碎的衣衫上沾遍血跡, 枯瘠的胸膛上布滿鞭傷。
船啊!你將停泊在哪個海港? 你要把我們往哪兒流放? 反正有一點總是同樣, 哪兒也不會多些希望!
我們犯下了什麽罪過? 殺人?放火?黑夜裏強搶? 什麽都不是——隻有一樁, 我們把自由釋成空氣和食糧。
暴君用刀劍和棍棒審判我們, 因為他怕自由象怕火一樣; 他害怕一旦我們找到了自由, 他的寶座就會搖晃,他就要遭殃!
昂起頭來啊!兄弟們用不著懊喪, 囚禁、迫害、侮辱……那又有何妨? 我們是殉道者,光榮的囚犯, 這鐐鏈是我們驕傲的勳章。
* * * * *
一個蒼白的青年倚著桅檣, 仿佛已支不住鐐鏈的重量, 他動也不動像一尊塑像, 隻有眼晴星星般在發亮。
夢想什麽呢?年輕的夥伴! 是想著千百裏外的家鄉? 是想著白發飄蕭的老母? 是想著溫柔情重的姑娘?
別再想了吧!別再去多想, 一切都已被剝奪得精光。 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沒有幻想, 甚至不知道明天見不見太陽。
荒涼的海島,陰暗的牢房, 一小時比一年更加漫長, 活著,鎖鏈伴了呼吸的節奏起落, 死去,也還要帶著鐐鏈一起埋葬。
* * * * * 我想家鄉麽,也許是, 自小我在它懷中成長, 它甘芳的奶水將我哺養, 每當我閉上了雙目遙想, 鼻端就泛起了鄉土的芳香。
我想媽媽麽,也許是, 媽媽頭發上十年風霜, 憂患的皺紋刻滿在麵龐, 不孝的孩兒此去無返日, 老人家怕已痛斷了肝腸!
我想愛人麽,也許是, 我想她,我心中的仙女, 我們共有過多少美滿的時光, 怎奈那無情棒生隔成兩下, 要想見除非是夢魂歸鄉。
我到底在想什麽,我這顆叛逆的 不平靜的心,它是如此剛強, 盡管它已經流血滴滴,遍是創傷, 它依然叫著“自由”,用它全部的力量。
自由!我的心叫道:自由! 充滿它的是對於自由的想望…… 象瀕於窒息的人呼求空氣, 象即將渴死的人奔赴水漿。 象枯死的綠草渴望雨滴, 象萎黃的樹木近向太陽, 象幼兒的乳母喚叫孩子, 象離母的嬰孩索要親娘。
我寧願被放逐到窮山僻野, 寧願在天幔下四處流浪, 寧願去住在狐狸的洞裏, 把清風當被,黃土當床。 寧願去撿掘鬆子和野菜, 跟飛鳥們吃一樣的食糧, 我寧願犧牲一切甚至生命, 隻要自由這瑰寶在我的身旁, 我寧願讓滿腔沸騰的鮮血, 灑上那冰冷的枯瘠的土地, 寧願把前途、愛情、幸福, 一起拋向這無限的波浪。 隻要我的血象瀝青一樣, 鋪平自由來到人間的道路, 我不惜把一切能夠獻出的東西, 完完全全地獻作她自由的牲羊。
多少世紀,多少年代啊,自由! 人們追尋你像黑夜裏追求太陽。 父親在屠刀的閃光裏微笑倒下, 兒子又默默地繼承父親的希望。 鋼刀已經被犧牲者的筋骨磕鈍, 鐵鏽也已經被囚徒們的皮肉磨光。 多難的土地啊,浸潤著血淚, 山般高的白骨砌堆成獄牆, 埋葬的墳墓裏多少死屍張著兩眼, 為的是沒能看見你,自由的曙光。 你究竟在哪裏?自由!你需要多少代價? 為什麽你竟象影子那麽虛妄? 永遠是恐怖的鐐銬的暗影, 永遠是張著虎口而獰笑的牢房, 永遠是人對他們同類的迫害, 永遠是專製——屠殺——暴政的災殃。 不,你存在,自由啊!我相信你存在! 因為總是有了實體才造成影象, 怎麽能夠相信千百年來 最受到尊敬的高貴的名字, 隻不過是一道虛幻的虹光。 那一天啊自由,你來到人間, 帶著自信的微笑高舉起臂膀, 於是地麵上所有的鎖鏈一齊斷裂, 囚犯們從獄底裏站起來歡呼解放! 哪一天啊,千百萬為你犧牲的死者, 都會在地底下盡情縱聲歡唱。 這聲音將震撼山嶽和河流, 深深地撼動大地的胸膛。 而那些帶著最後的創傷的屍體, 他們睜開的雙眼也會慢慢閉上。 那一天,我要狂歡,讓嗓子喊得嘶啞, 不管我是埋在地下還是站在地上, 不管我是活人還是在死者的行列裏, 我的歌永遠為你——自由而唱。
* * * * * 遠遠地出現了一個黑點, 年青人睜大眼對它凝望, 聽見誰輕聲說:是一個島, 他的心便猛然撞擊胸膛。
海島啊!你是個什麽地方? 也許你不過是海鷗的棧房, 也許你荒僻沒有人跡, 也許你常淹沒在海的波浪。 但是這一切又算得什麽?! 隻要你沒有禁錮自由的獄牆, 隻要你沒有束縛心靈的枷鎖, 對於我來說你就是天堂。 勇敢的黑眼睛燃燒著光芒, 他走前一步,鐐銬叮當作響, 暗暗地目測著水上的距離, 對自由的渴望給了他力量。
我能夠遊過去麽?能還是不? 也許押送者的槍彈會把我追上, 也許沉重的鐐銬會把我拖下水底, 也許大海的波浪會叫我身喪海浪, 我能遊到那裏麽?能還是不? 我要試一試——不管會怎麽樣! 寧可做逃犯葬身在海底, 也強似在囚禁中憔悴地死亡。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在我死去之前, 也得要吸一口自由的空氣, 即使我有三十次生命的權利, 我也隻會全都獻到神聖的自由祭壇上。
別了,鄉土和母親!別了,愛我的你! 我的祝福將長和你們依傍。 別了,失敗的戰友!別了,不屈的夥伴! 你們是多麽英勇又多麽善良, 可惜我隻能用眼睛和心擁抱你們, 願你們活得高傲死得堅強!
別了,誰知道也許這就是永別, 但是我沒法——為了追蹤我們的理想。 啊!自由,宇宙間最最貴重的名字, 隻要找到你,我們的一切犧牲, 便都獲得了光榮的補償…….
* * * * * 他握緊雙拳一聲響亮, 迸斷的鐐銬落在甲板上, 他象飛燕般縱到欄邊, 深深吸口氣投進了海洋。
槍彈追趕著他的行程, 波浪也卷著他死死不放, 那個黑點卻還是那麽遙遠, 他隻是奮力地泅向前方。
海風啊!為什麽興嘯狂號? 海浪啊!為什麽這樣激蕩? 臂膊象灌了鉛那麽沉重, 年青的逃犯用盡了力量。
最後一次努力浮上水麵, 把自由的空氣吸滿了肺髒, 馬上,一個大浪吞沒了他, 從此他再沒能遊出水上。
押送者停止了活靶射擊, 追捕的小艇也收起雙槳。 難友們化石般凝視水麵, 無聲地哀悼壯烈的死亡。
……年青的夥伴,我們的兄弟, 難道你已經真葬身海洋? 難道我們再聽不見你激情爽朗的聲音? 再看不見你堅定果決的麵龐? 難道我們再不能和你在一起戰鬥, 為爭取自由的理想獻出力量? 海浪啊,那麽高那麽涼, 我們的心卻象火炭一樣! 聽啊!我們年青的兄弟, 悲壯的挽歌發自我們的心房: 記得你,無畏的英烈的形象, 記得你,為自由獻身的榜樣, 記得你啊,我們最最勇敢的戰士,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鬥中, 你從容自若地迎接了死亡。 海浪啊,請撫慰我們年青的兄弟, 海風啊,把我們的挽歌散到四方, 象春風帶著萬千顆種子, 散向萬千顆愛自由的心房…….
* * * * * 那是什麽——囚人們且莫悲傷, 看啊!就在年輕人沉默的地方, 一隻雪白的海鷗飛出了波浪, 展開寬闊的翅膀衝風翱翔。
就是他,我們不屈的鬥士, 他衝進死亡去戰勝了死亡, 殘留的鎖鏈已沉埋在海底, 如今啊,他自由得象風一樣。
啊!海鷗!啊!英勇的叛徒, 他將在死者中蒙受榮光, 他的靈魂已經化為自由—— 萬裏晴空下到處是家鄉!
***本詩轉錄於錢理群作序的譚蟬雪《求索》。1960年元月首刻《星火》時,題名是:《海鷗——不自由毋寧死》,且詩後有魯凡“1949年跋於‘五四’ 前夜”的《跋》。 摘自 林昭 十四萬言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