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照片說日本
文章來源: 人在天涯2014-08-15 10:59:19

對中國來說,有一個國家與中國如此的接近。兩國國民在外形上的接近不必提;在地理上,即使在航海不發達的千年之前,來往這兩個國家也隻需乘船渡過一片不算寬闊的海。由於這種接近,這兩個國家各自悠長的曆史之河經常相互交匯,雙方彼此對對方形成的影響,如同人肌膚上的毛孔,密植於各自國民的日常生活中,或許隱秘,或許醒目,但由於存在太久而無法或缺。

但是,這個國家與中國又是如此的疏離,兩個民族在信仰、性格、習俗、精神氣質上差異明顯,這些差異甚至比他們之間的接近更加醒目。雖然兩國在文化傳統上相似度顯著,但在許多曆史學者的眼裏,這兩個國家屬於兩種不同的文化,是兩個離得最近的陌生人。

誰都知道,這個國家就是日本。

敲下上麵這段文字的時候,不知怎的在腦海中浮起一段舊憶。我178歲的時候,或許是高考結束那年的暑假,與朋友閑聊中忽起一念:想統計一下各自知道名字的外國人裏,哪個國家的人最多。統計結果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排行榜上,美國高居第一,這毫不意外,甚至在開始這項統計之前我就估計到了。但是排第二的國家我沒想到,不是英法意這些西歐國家,也不是當時還存在的蘇聯,而是日本。

那個時候,我算是個標準意義上的憤青。八十年代後期在國內不少城市有過規模不小的抵製日貨浪潮,我曾是遊行隊伍中的一個,因此這個統計結果對我來說出乎意料,因此有些無法接受。

今年(2014)夏天,我第一次得以近距離感受這個國家,雖有走馬觀花之憾,但也有一番非親身經曆無法體會到的感受。下麵的幾張照片拍攝於旅途中,從攝影角度看它們並不出色,選擇它們的唯一理由,是因為有話題。本文隻談觀感,不提政治。

其一,井然之序

我到達日本後的第一印象,與許多其他遊客相同,就是日本的整潔。對此早有耳聞,此次親身見識,名非虛傳。

先說街道,說一塵不染絕對是誇張,但無論大小城市,無論是寬街闊道還是小巷幽深,視野所及之處,幹淨有序。小城市雖然沒有東京那般現代化,但在幹淨程度上絲毫不輸。中國的大城市這些年發展迅速,高樓聳立的街區也能做到光潔整齊,至少在外觀上與東京或大阪的類似街區沒有區別。但如果繞過高樓往裏走,在老街區的尋常巷陌間穿行,所見到的就是另外一副不那麽光鮮的景象。到了二三線城市或者縣城,其在整潔程度上與一線城市則更是有顯著差距。與日本的差距即在於此。

在大城市如東京、大阪、京都,走在街上我極少看見垃圾箱,記憶中似乎隻在東京的表參道商業街上見到過一個垃圾箱。據當地人說,不設垃圾箱是因為沒必要。每家商店或者住戶自己會定期處理自己的垃圾,每周每天分門別類放在自家門口,等垃圾車來收。如果放錯垃圾,垃圾車拒收,整袋垃圾會被留在原地。如此一來,在一個小區裏,誰放錯垃圾一目了然。走在街上的行人一般會隨身帶幾個塑料袋或紙袋,用來裝自己的垃圾,回家處理。因此,街上沒有擺放垃圾箱的必要。

這張照片拍攝於從東京去關西的高速路旁的一個休息站,類似的垃圾箱在其它地方經常見到。它是一個為可回收垃圾準備的垃圾箱,一排五個,分別用於回收五類垃圾:紙類、塑料、不要的飲料、罐頭、其它。這還不算細致的分類。據當地人說,住戶的垃圾分類要細致得多,光說明手冊就厚厚一本。比如一包煙,抽完後要扔煙盒,要分成三次扔三種不同的垃圾:煙盒外的塑料包裝一種,紙質煙盒一種,煙盒裏的錫箔紙是另一種。

高曉鬆在一期談日本的節目裏提到,他曾經在日本參加一個搖滾音樂節,表演場地在露天裏,觀眾近十萬,基本都是年輕人。音樂會結束,觀眾們緩慢而有秩序地離場,等人去場空,場地裏竟然沒有留下一片垃圾。十萬之眾,且都是正當反叛年紀的青少年,聽了一晚憤世嫉俗的搖滾音樂,依然不忘本份,守序若此,實在恐怖!

這裏麵有日本人重視環保的因素,但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序”。這個字,英文單詞與之對應的是Order,英文裏常聽到Everything is in order 這樣的句子。序,可以理解為秩序、順序,學究點的解釋,就是所有的物理存在,在可控的範圍內主動或被動地存在於它應該在的位置。在社會學上,序有等級的涵義。日本的井然,是源於他們對序的看重。小到垃圾處理,大到公司裏的上下級及同事關係,序是此中關鍵,無序則亂。在很多外國人眼裏,日本人的謹小慎微、按照規章辦事的刻板有時到了可笑的程度,這些刻板中體現了序在日本人生活中不可動搖的核心地位。

我曾在一篇討論歐洲文明的文章中寫過這樣的話:一個文明程度高的國家,其社會各層麵都具有一種有序的多元性。既有規矩也有空間,而且尊重規矩和空間,此為有序;擁有選擇和選擇權,此為多元。

多元而有序。我所生活的美國,此次來體驗的日本,歸根到底就這五個字。

其二,傳統之美

假如這次日本之行隻允許我選擇一個城市遊覽,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京都。

記不得是幾年前,曾在當地圖書館看過一本旅遊手冊,上麵提到京都被選為亞洲最美麗城市。手冊中的照片,大部分拍攝於京都的日式庭院,靜謐空靈。或許從那個時候起,我對有朝一日去日本旅遊產生了期待,其中很大部分,其實是對京都的期待。

除了一個旅遊者對異國風貌的好奇之外,這份期待對於我這個生長於西安的人來說,另有一種涵義。長安這座城,對外地人來說是用來拍照留念的旅遊名勝,但對每一個生於斯長於斯的人來說,長安遠不僅是一座城,甚至不僅是他們稱之為家鄉的一處地方,這座城和她所包含的豐富文化內容,是一種氛圍,從他們一出生就浸泡於其中,曆年彌深,無法擺脫。這種氛圍,即來自於隨處可見的秦磚漢瓦,更來自於對遠古繁華長安的一縷想象和哀傷。長安始建於周,曆經千年而盛於唐,黃巢之變後一把大火,繁華的長安從此風光不再。

說不清是幸運還是不幸,世界上還有京都這樣一座城市。

盛唐時,日本以長安和洛陽為版本,修建了兩座城市,奈良和京都。京都起於平安時代,經曆戰國時期的紛亂,日漸衰敗,曾幾度被毀,後在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手中得以回複,破落的寺院被翻修。二戰後期,先是由於梁思誠的建言,京都避免了被盟軍轟炸。美軍最初製訂的原子彈轟炸目標名單上,京都高居第一,因為美國陸軍部長史汀生的極力反對,它最終被幸運地從名單移出,眾多古跡得以完整保存。此乃人類文化之幸!

我們去京都的第一站是祗園。天色灰蒙,欲雨未落,沿著石板路高低且行,路旁是一戶挨一戶低矮的日式院落,極小,卻青瓦白牆、廊曲簾幽,院內外高低錯落地種著花草矮鬆,或繁或疏,都修剪得精巧典雅。院口簷下一般會懸一掛燈籠,也有人家高高地挑起一杆幡,寫著幾個字體古樸的漢字或日文,遠遠望去,頗有漢晉遺風。偶爾見一戶院門口停穩一輛車,下來一位穿和服的年輕女子,踩著碎步款款走進院。我因毫無準備,匆忙中舉起相機,快門尚未按下,女子已察覺,轉頭一撇,嘴角略過一絲笑意,挑起門簾閃入屋內。

帶著些許遺憾朝前走,穿過幾段曲徑幽深,來到一處開闊所在。眼前一行石階,在一片蔥綠中徐徐延去,幾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正拾階而上。老婆比我手快,沒有錯過這個鏡頭,於是就有了這張照片。

跟團旅遊的最大不利是時間和行程的不自由。因為這個緣故,此次遊京都,我很想去的清水寺和龍安寺均未能成行,旅遊總是會有遺憾的。

在我看來,繁華現代的東京或自然風光優美的箱根,她們的好處,初來不久即能感受得到。但京都不同,若想深切感悟京都之美,一需心境,二需時間。京都少見高樓林立,也沒有可稱道的自然風光,京都之美不是引吭高歌,也不是輕謠慢曲,而是一種沉吟,你需要遠離現代都市鋼筋水泥的叢林,換下西服革履,暫時忘掉股票、房價、市盈率,輕裝簡行,來京都小住三五個月。你不必非得喜歡曆史,不必非得知道鬆尾芭蕉,但要對傳統保持一顆敬畏的心。京都之美,在於行走於街巷中,不期然望見遠處樹影裏伸出的寺院一角;在於青石綠草間的池塘,不知何時躍出一隻青蛙;在於閑坐庭院,正閉目養神,一陣微風吹過,傳來禪堂鍾鳴,驚覺而醒;在於一場不期而至的雨嘩嘩而下,打在青瓦屋頂濺起水霧,水順著屋簷落下,滴在站在簷下躲雨的女子身上,她們花枝招展,色彩悅目。

京都是這樣一座城市,她如同一顆寶石,其實深藏於每個人的內心,但許多時候,她從未被發現;或者被發現了,卻又被遺忘太久。

其三,融合之思

這趟日本之行的最後一站是大阪。一天的行程,大部分時間行色匆匆,下午看完天守閣,我們被帶到了道頓堀。“堀”這個字發音同“窟”,漢語裏是洞穴的意思,在日文裏表示運河。道頓堀兩岸,遍布餐館、小吃攤、戲院和娛樂場所,平時就熱鬧非常,我們到的時候是傍晚,接近晚餐的時間,因此更是人頭湧動。由於小吃攤太多,而且都在露天營業,因此空氣中無法避免地混合了各種味道。

道頓堀的街景,讓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阿西們的街》,裏麵的那首主題曲《阿西!阿西!》當年曾風靡一時,算起來,那應該是我們那一代人聽到的第一首搖滾。記得電影裏有些街景,背景裏光怪陸離、霓虹閃爍,前景裏一群年輕人穿著前衛,可惜記不清他們當時在幹什麽。不知為何,此時身在道頓堀街頭,卻想起了這部電影,或許是因為兩邊的遊戲廳閃著類似的霓虹。

《阿西們的街》講述的是七十年代,一家製造汽車配件的小工廠廠主為生意和生活打拚的故事,“阿西”是零件的意思,也是工廠工人們對自己自嘲的稱呼。那個時候,正是日本經濟起飛期,電影中的工廠主和工人是一代日本人的縮影。他們靠勤奮的幹勁和一絲不苟的工作品質,以整體的努力為日本經濟騰飛開創了局麵,“日本製造”至今仍然是質量和品質的保證,阿西們是最大的功臣。

眾所周知,日本是個善於學習的民族。最早是從師中國,學了近一千年;江戶時代,荷蘭人將科學知識引入日本,被日本人稱為“蘭學”,日本的對外開放實際上開始於此。後來馬休。佩裏率軍艦來到日本,並未使用武力就使日本同意開放國門,內中原因是“蘭學”的傳播已經讓日本人打開了視野,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知道日本的未來的方向在哪裏。

我們在一家名叫吉野的餐館吃了晚飯,點的是鰻魚澆飯,外加湯。這家隻有吧台式餐台的店店麵不大,非常幹淨整潔,一位極利索的老太太在前堂張羅。點完餐沒多久,就全部上齊,嚐了嚐,飯和湯都很合口味,價錢也公道,平均每個人花了不到7美元。

在我們進餐過程中,陸陸續續進來其他顧客,都是日本人,從裝束看,大部分是上班族。餐同樣是很快上好,每個人默默地享用,整個店裏除了背景音樂,十分安靜。

杯中的抹茶綠色盈人,端起來呷一口。看著周圍獨自用餐的日本人,試圖把他們和阿西聯係起來,卻發現並不容易。阿西他們那一代,包括他們的父輩祖輩,處於一個積累的時代,他們努力工作,改變自己的生活,也改變國家的狀態。等到了他們的兒孫們接過班,發現自己麵對的世界早已不是父輩時的模樣,它不再是一個積累的時代,而是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個消費的時代,人被技術與信息的海洋越來越多地淹沒。

這一代日本人,同北京上海香港的同齡人一樣,生活在一個信息極度豐富、程式化越來越高的世界,一切都有模式可尋,連上班族的穿著都變得隻有一個模式。就象眼前這位年輕人,白色短袖襯衣,褐色西褲,係著領帶,進店時斜挎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此時那隻包斜靠在腳邊。我們在東京的公交車上、早班時間的街道上、東京都都廳的辦公樓裏見過的上班族,幾乎全是一模一樣的打扮。

阿西的後代們仍然努力工作,但根據最新統計,以“工作狂”著稱的日本人的年平均工作時數僅在東亞地區就已經低於香港、韓國和中國大陸,而且數字還在逐年下降。

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各地,現代化的過程是一個不斷與西方文明碰撞的過程,不同的隻是這一過程有的慘烈,有的平和。受到西方文明衝擊的不僅是物質層麵,也有文化層麵。如今,這些地區在物質和技術上已經基本被西方文明所同化,先後達到了不低的物質水準,但東方文化的精神領土在整體上不可避免地日益荒蕪,我們變得茫然,如同在沙漠中失去了方向。一位詩人這樣寫到:“當我大汗淋漓地贏回獎品,卻發現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

或許,是時候放慢腳步,審視自己的文化,然後換一個姿勢,重新思考文明的界線。

吃完晚飯,我們沿著一條熱鬧的街區朝裏走,不斷有穿著醒目的年輕人上來用日語招攬生意。行至街中間,右側出現一條狹長的胡同。我站定,凝神片刻,拍下了這張照片。

如果讓我選擇一張照片作為此次日本之行的總結,我願意選擇這一張。在我看來,它傳達的是一種融合,一種對視。

任何圖象都不應當用文字解釋,圖象本身會傳達一切,我還是就此打住,讓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