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巷 等詩五首 by戴望舒
文章來源: 多倫多的秋天2005-08-14 19:17:59

雨 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

撐著油紙傘像我一樣,像我一樣地默默行著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靜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淒婉迷茫。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廢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在雨的哀曲裏,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

斷 指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這是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斷指,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係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這可笑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隻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歎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淚水,雖然微笑在臉上。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隻是他在一個工人家裏被捕去;

隨後是酷刑吧,隨後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後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於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酒時。

但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 我會說:“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

我的記憶


我的記憶是忠實於我的, 忠實甚於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著的煙卷上, 它生存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杆上, 它生存在破舊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頹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 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 在一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
它在到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一樣。

它是膽小的,它怕著人們的喧囂, 但在寂廖時,它便對我來作密切的拜訪。
它的聲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話卻很長,很長, 很長,很瑣碎,而且永遠不肯休;
它的話是古舊的,老講著同樣的故事, 它的音調是和諧的,老唱著同樣的曲子, 有時它還模仿著愛嬌的少女的聲音, 它的聲音是沒有氣力的, 而且還挾著眼淚,夾著太息。

它的拜訪是沒有一定的, 在任何時間,在任何地點, 時常當我已上床,朦朧地想睡了;
或是選一個大清早,人們會說它沒有禮貌, 但是我們是老朋友。 它是瑣瑣地永遠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淒淒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遠不討厭它, 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

 我用殘損的手掌

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隻是血和泥;
這一片湖該是我的家鄉, (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 嫩柳枝折斷有奇異的芬芳) 我觸到荇藻和水的微涼;
這長白山的雪峰冷到徹骨,這黃河的水夾泥沙在指間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當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麽細,那麽軟……現在隻有蓬蒿;
嶺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盡那邊,我蘸著南海沒有漁船的苦水……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陰暗, 隻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麵,我用殘損的手掌輕撫, 像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手掌貼在上麵,寄與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隻有那裏是太陽,是春, 將驅逐陰暗,帶來蘇生,因為隻有那裏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 螻蟻一樣死……那裏,永恒的中國!

過舊居

這樣遲遲的日影, 這樣溫暖的寂靜, 這片午飲的香味, 對我是多麽熟稔。
這帶露台,這扇窗, 後麵有幸福在窺望, 還有幾架書,兩張床, 一瓶花……這已是天堂。
我沒有忘記:這是家, 妻如玉,女兒如花, 清晨的呼喚和燈下的閑話, 想一想,會叫人發傻;
單聽他們親昵地叫, 就夠人整天地驕傲,出門時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時也抬頭微笑。
現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擺上了盤和碗,親手調的羹,親手煮的飯, 想起了就會嘴饞。
這條路我曾經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過去都壓縮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麽相類, 同樣幸福的日子,這些孿生姊妹!
我可糊塗啦,是不是今天 出門時我忘記說“再見”? 還是這事情發生在許多年前, 其中間隔著許多變遷?
可是這帶露台,這扇窗,那裏卻這樣靜,沒有聲響, 沒有可愛的影子,嬌小的叫嚷, 隻是寂寞,寂寞,伴著陽光。
而我的腳步為什麽又這樣累? 是否我肩上壓著苦難的歲月, 壓著沉哀,透滲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朧,心頭消失了光輝?
為什麽辛酸的感覺這樣新鮮? 好象傷沒有收口,苦味在舌間。
是一個歸途的設想把我欺騙, 還是災難的歲月真橫亙其間?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沒改動, 卻是我自己做了白日夢, 而一切都在那裏,原封不動: 歡笑沒有冰凝,幸福沒有塵封?
或是那些真實的歲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點,趕上了現在, 回過頭來瞧瞧,匆忙又退回來, 再陪我走幾步,給我瞬間的歡快? ……有人開了窗, 有人開了門, 走到露台上——一個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無盡的苦路! 咽淚吞聲,聽自己疲倦的腳步: 遮斷了魂夢的不僅是海和天,雲和樹,
無名的過客在往昔作了瞬間的躊躇。


 

(插曲:丁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