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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換到兩年前。倒敘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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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對著煦暖的陽光,伸了個懶腰。接著聞見一陣薄荷煮牛肉的淡然香味,摸摸癟癟的肚子,決定不再賴床。我從床上起身,拉開薄薄的白色蕾絲窗紗,眺望著這個新落成的院子,正對窗下的,是一片花田,現下種著綠油油的薄荷,可惜,全成了家裏的早餐。 小風輕撫著麵,吹著窗紗一角偶爾拍打著赤裸的小腿,我翹起一隻腳撓了撓另一條小腿,嘴角的笑是夏日向日葵,溢得遍地燦黃。 有人輕輕敲著門,喊一聲:“開飯了,趕緊洗漱。”話裏滿是寵愛與親昵。 “知道了!” 雖是答著,卻動也不動。終於,有人不耐煩了,開了門,裝作責備地抱怨:“哪有這樣懶散的新娘子,剛結婚就這副模樣!” “我是在訓練你,後悔了嗎?”我俏皮地衝那位係著海軍藍的圍巾的先生翹著腳丫子。 “當然了,”他走上前,從後頭抱住我,說:“真後悔沒早點把這個訓練夫婿的女人娶回家!” 他親了親我,皺皺眉說:“起太晚了,生活規律了才好。” 親愛的讀者,不要以為這是個多麽馴服的好丈夫,他之所以早起做飯,是因為,午餐跟晚餐是我的活兒,一日三餐中,他隻負責三分之一,他倒挺為自己辯解:“我做的是最重要的一頓餐,論作用,你的三分之二還沒我三分之一頂用呢。”如果我說,“抱怨就換換唄。”他一定早一溜煙兒沒人影了。 家務已經規定好,我負責整幢房子的清潔,他負責院子,鋤草、澆花、修建樹木;我們沒有洗衣機,由我負責平常的衣物,床單被罩等的大件則交給戴蒙,屋頂是花圃跟晾衣台——立著三四根竹竿的空地。
中午曼如來家裏做客,戴蒙早上上班走時就說中午不回家吃飯,一方麵想給久不見的兩姐妹留出獨處時間,另一方麵,鄭州的交通實在擁堵,從他事務所到新區的家裏要在路上耽誤不少時間,更何況正午又是高峰期,再加上事務確實繁忙就沒回來。 曼如重新陷入一段情中,是她在北京出差認識的北京人,攝影師。顧曼如把花籃交到我手裏,換了拖鞋,往客廳米色沙發上便倒,我大叫一聲捉住她,嬉戲一通。 “饒了我吧,莫納太太,你饒了我吧!” 她道歉聲連連,我才作罷。她坐直身子,整整衣襟。沙發上深深的褶子,像一位慈祥老人掛著笑的老臉。我伸手撫平了去。 “還是叫戴太太吧,他的中文名字就叫做戴蒙。” “好嘞,戴太太,你這日子可是越來越舒心呀,真愜意!”曼如把我搭在雙腿上握著的手拿開,拿頭埋在我懷裏,用臉蹭著我的汗衫。 我一個勁兒笑,算是默認了,我實在是個幸福的人兒。 “橋跟宋玉的問題如果解決了,可就隻剩你這個孤家寡人了,你得抓緊點。” “我急有個什麽用!他又不在我跟前兒,如果我們跟你跟戴蒙這麽方便,保準早結婚了,哪像你倆,竟拖了兩年!”她口齒犀利,我也不敢與其爭鋒,一定是要敗下陣來的,曼如在心理學上也是略勝我一籌的,這我得承認。 “那……現在進展如何?” “他人在貴州拍攝呢,山區,連個信號都沒,一個星期還打不了一個電話,進展能怎麽樣。”她歎口氣,伸伸腿,把腳翹到沙發幫上,我瞪她一眼,她趕緊又縮了腿去,用手輕輕抹去折痕,“他愛工作比愛我都多。” “你不也一樣,”我喝口茶,慢吞吞地替人家抱不平,“誰讓你當初不跟他一起去,貴州多秀麗呀,他拍攝,你寫作,是個美妙的情侶行呢,偏偏你掛念工作不肯同行,可怪不得他!” 曼如長籲一口氣,“好像是這個理兒;算了,他不過是個讓我稍稍心動的男人,還犯不著嫁給他,一步步慢慢來吧。” “不管你,我靜觀其變。” “話說,”她忽然一個翻身,腦袋從我腿上彈起,責難地問:“這都大中午了,客人也齊了,怎麽不見你這個主人奉上食物呢,我可是餓壞了!” “也是啊,”我斜瞄一眼掛鍾,兀自詫異,“我訂的飯也該來了呀,怎麽回事。” 曼如撲騰一聲從沙發上爬起來,指著我的鼻梁,用鬥雞一樣的眼珠子瞪著我,“你居然叫外賣!朋友來家裏做客,你就是這麽接待的!” 我憨然一笑,抿著嘴,等她氣消了,才悠悠地說道:“我想你一定吃我做的飯吃膩了,就自作主張訂了你最喜歡吃的慶記的蒸餃跟燉菜……” 她轉怒為喜,不過臉可不舍得拱起來,“本來想能吃頓地道的法國大餐,偏生趕上戴蒙不回家;這也就罷了,主婦還不給飯食,看我以後還來看你不來!” 我不接話,隻等餐送來後再回贈她一頓冷嘲熱諷。果然,蒸餃什麽的剛擺上桌,顧曼如早已眉開眼笑,伸手捏一隻小餃子放進嘴裏,邊嚼邊讚歎,待要再吃第二顆時,我給她拽進洗手間,“又不是小孩子,給我把手洗幹淨咯!” 整頓飯,號稱話癆的顧曼如沒吱一聲,一心一意,全神貫注地對付兩籠餃子和一大盆燉菜。我沒能嘲諷她,不是良心突發,而是,如果我不把更多時間放在食物上,一定要饑腸轆轆的。 “你有什麽打算?什麽時候開始工作?”這會兒,原木小餐桌上早已杯盤狼藉,果籃裏少了一顆橘子,正握在顧曼如手裏,橙色的汁兒掛在她的紅唇邊。我嘴噙半根翠綠的黃瓜,兩人並肩斜躺在屋頂上。 “沒考慮過呢,閑暇慣了,真不想工作。” “那有什麽關係,都是有夫之婦了,戴蒙養著唄。” 我搖搖頭,把黃瓜往嘴裏塞深些,清脆一聲,“我打小的誌向就是做家庭主婦呢。” “真是享受的命,怪不得這麽命好,原來從小立下的誌向呀!” “家庭主婦可不能不工作,否則愛情不能長久,多半會夭折,一輩子遇見個稱心如意的人不容易,我可不能把戴蒙嚇跑了;剛結完婚,作為男人,戴蒙不得不去工作,畢竟肩膀上又多了一個我,順便綁定的還有我爸媽,他一定要更勤奮努力的,而我作為妻子,人生重心得轉移:從工作轉移到家庭,女人的幸福多半在這間小屋子裏,所以我暫時不用工作,全心全意打理家,畢竟剛建立的家庭各方麵還不成熟,我就是那個潤滑劑,等家務事都理順了,就是我出山的時候了。” 顧曼如驚悚地看著我,末地,她鬆一口氣,吐吐舌頭,說:“說話真是一套一套的,嚇著我了……不過,還算有些道理……” “女人是一定要有自己一片領地的,不然肯定會被男人瞧不起;不止是丈夫,可能還會有兒子。” “說到孩子,你什麽打算,想立刻要嗎?” 我點點頭,鄭重其事地又點了點,“我跟戴蒙都非常喜歡孩子,一定會要的;孩子什麽時候來,順其自然就要了,不會等。” “真是不常見,現在的女人,哪有像你這樣年紀輕輕就心甘情願拴在孩子身上的!” “想法不同唄,早在少女時代我就羨慕那些少婦,伴著孩子玩耍;況且,孩子是夫妻共同的牽掛,對維持家庭有相當重要的作用呢。” “好吧,你是脫胎換骨了。”曼如露出些許不滿,把手臂從我手臂上卸下來,枕在自己頸下,“結婚了的人,想法真是會改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或許是我落後了。”她忽而又說,輕輕歎著氣。 幾近傍晚,我送她到門口,曼如的心情仍舊是低沉的,興許還在感歎著我翻天覆地的變化:青澀少女到成熟少婦的變化。大多時候,變化是一場禍國殃民的激流,明知道它要席卷你的生活,奈何你穿著一雙布鞋又不諳水性。我明白,蛻變成一名妻子,或者進化為母親,要失去許多你一度最在意的物品,包括童真,然而,收獲的,豈是上帝微小的回贈呢? 折掉一根樹枝,換來一季春天的樹林。怎麽會是得不償失呢? 我想到蘇太太的慣常教導,人的一生,總是在不斷失去,然而,又何嚐不是在不斷得到呢?漫長的人生分為許許多多個階段,每個階段,你的角色都將改變,會失去,當然也會有收獲,不必對舊事念念不忘,人應該向前看。 “願曼如早日進入軌道,她玩耍的時間有些久了。”我怔怔地看著風吹過的小樹林,仿佛曼如的裙擺還在樹叢間閃動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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