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天邊外 (圖)
文章來源: 秦無衣2009-10-24 19:29:33

【隨筆】

 

                天邊外

 

 

十多年前,我跟滅絕師太還在眉來眼去的時候,滅絕師太問我說:奧尼爾《天邊外》表達的是什麽?我支吾了一會說:應該是一種希望吧,看不見的希望。後來她就跑到大海這邊來了,我接踵而至。但是我們發現,天邊還在異常遙遠的地方。

 

其實,在現代社會中,孤獨和希望一直是並行的。沒有希望的孤獨,人就變成了行屍走肉。而在等待希望的時候,人們又隻能忍受著難以煎熬的、甚至是無邊無際的孤獨。但是,希望未必就會因為你的等待而如期降臨。就像貝格特的《等待戈多》一樣,希望就是希望,它讓你在窮極無聊中,還能為了活著而活著。

 

希望永遠是天邊外那道不可捉摸的陽光。美國最偉大的天才戲劇家尤金.奧尼爾,在他1920年創作的劇本《天邊外》中,表達的就是這樣一個思想:一個六歲的小孩問奧尼爾,海那邊是什麽?奧尼爾說是天邊。小孩又問說,那麽天邊外麵呢?奧尼爾一下子卡殼了。於是他試圖用《天邊外》來回答這個問題:夢想和希望。

 

都說男人三十一朵花。這一年,奧尼爾三十二歲,正是含苞怒放的時候。《天邊外》成了奧尼爾的成名作,他獲得了當年的普利策獎。當然,那個小屁孩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夢想和希望又是什麽?實際上,奧尼爾本人一輩子也沒有回答出這個問題。他陷入了神秘主義的迷網:他把大海看做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認為大海就是宇宙神秘力量的代表和化身,它是上帝的化身。在《天邊外》中,羅伯特,安朱,露絲三個人的命運,就是偏離了人物自身掙紮的軌跡,而似乎是被無形中的力量牽導著,然後走向悲劇的終端。

 

《天邊外》的劇情很簡單,三人組合:一對 農民弟兄羅伯特和他的哥哥安朱,同時愛上了鄰家女孩露絲(沈從文出版於1934年的《邊城》中,儺送,天保與翠翠的三角戀,也有點這個意思。我懷疑沈氏是受了奧尼爾的啟發)。但是眾所周知,愛情是不能分享的。露絲不可能同時嫁給他們兄弟倆,而她似乎更喜歡具有憂鬱氣質、又充滿幻想的羅伯特:像羅伯特這樣的小夥子,永遠都是女孩們的夢幻情人。於是露絲決定和羅伯特結婚。

 

然而,羅伯特本來是幻想到大海外麵的天邊外去闖蕩的,那裏是他的希望和夢想,他具有詩人們都擁有的氣質。他對枯燥的農牧場,玉米,草料等,早就厭煩了。而一跟露絲結婚,他就隻能留在家農場中務農了,所有的希望都將破滅。安朱本來是想在家務農,做個本分的莊稼人,但是露絲既然選擇了他所深愛著的弟弟,他就隻好替他弟弟去天邊外飄泊了。他可沒有他弟弟那樣的幻想,因此呢,飄泊對他來說,差不多就是流放了。安朱覺得自己很鬱悶。

 

羅伯特屬於那種好高騖遠的人,眼高手低,他根本就不是個莊稼把式。 他隻有茫然的希望和幻想。但是人畢竟是要生存的,隨著家境日蹙,露絲也就沒有什麽好臉色了:她忍受不了羅伯特終日沉浸於無窮無盡的夢幻中。最後,羅伯特死於肺病。他對倉促趕回來的安朱說:他和露絲兩人,都是都是生活中的失敗者。他靠夢想打發日子,露絲以為他會給她帶來真實的夢想。但是夢想卻像天邊外的陽光那樣,不可企及。而安朱卻認為自己才是他們三個人中最大的失敗者:他拋棄了他得心應手的農牧場,到海上去闖蕩,辜負了父親對自己的期望。

 

因為一段青梅竹馬般的愛情,三個主人公在人生的選擇上,都產生了錯位。但是,責任在誰呢?說起來,誰都是善良的,誰的最初願望都是好的:羅伯特興致勃勃地要隨叔父出海去闖蕩了,他要去“追求那隱藏在天邊以外的秘密”,去擁抱大海上的浪花。不過,臨走時,他向露絲道出了真情,——看起來他是個羞怯的小夥子,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戰鬥。而露絲本來是安朱的心上人,充滿夢幻的羅伯特的突然表白,讓她受寵若驚,喜出望外,說自己所愛的人,其實就是羅伯特。我在前麵說過,像羅伯特這樣的年輕人,是女孩心目中的夢幻情人。

 

羅伯特一下子暈菜了。因為夢想跟愛情對他來說同樣的重要。於是:To be or not to be,this’s a question

 

望著露絲迷人的眼睛,羅伯特選擇了To be。他留了下來。於是關乎三個人命運的悲劇開始了。羅伯特始終是個意誌搖擺不定的人。他跟露絲說:“我想那(夢想中)秘密,從世界邊緣上向我叫喚的秘密,天邊以外的秘密,一定是愛情。我沒去找它,它倒找我來了,啊哈。噢,露絲,我們的愛情,比任何遠方的夢都要甜蜜。”

 

羅伯特為了露絲,因為對夢想的錯判,從而背叛了自己真正的夢想。不過,愛情總是不會有過錯的,它有的隻是悲劇。而露絲呢?她可能也是厭倦了農牧場的單調的日子,因此打心眼裏瞧不上老實巴交的安朱。而羅伯特的夢幻般的想入非非,最初的確給她帶來了一線浪漫氣息。這很糟糕,就為了這麽一點氣息,她從此以後就得過著像牧場裏牛馬一樣的生活,這是她始料不及的。因此到了後來,殘酷的生活讓她對無所事事的羅伯特產生了厭惡感,她厭惡他不著邊際地閱讀書籍,厭惡他不會幹農活等等。現實使她清醒了過來。但是正如魯迅說的:人生最大的痛苦,就在於夢醒之後,無路可走。你看,當後來安朱回到了農場,露絲向他坦白了自己對他的愛情,安朱的回答就像是雪上加霜一樣:從前他不懂事,而現在自己早就不記得露絲是誰了!

 

真是刀刀見血!在劇中充當被動角色的安朱,算是傷透了心,他有理由讓自己在現實麵前牛逼一次,盡管這種牛逼是裝模作樣的。此時露絲的心境,隻能用奧尼爾曾經說過的話來形容了:“羅曼蒂克的想象所毀滅的生命,要比所有的疾病,——我該說,一切別的疾病,更多得多!”是的,安朱的這一句話,使露絲差不多回到了舊石器時代。

 

而羅伯特仍舊將夢想當作枕頭。當他得了嚴重的肺病,臨終時,他仍然頑強地堅持著自己的夢想:他要向安朱借錢,然後到就近的城裏去發展,想當一個作家養家糊口,甚至出人頭地。這已經是一個荒誕而催人淚下的夢想了。夢想到了這一步,我們實在是已經無話可說了。但是,夢想之所以能成其為夢想,就因為它是永遠跟頑強的生命結合在一起的。因此它就值得我們尊重。這也是羅伯特對夢想的最後的期望。 正如奧尼爾所說的:“生活本身是毫無意義的,是夢想鼓舞著我們奮鬥不息,努力不息,生活不息!”

 

奧尼爾的劇作中,著重於表現流浪、遷徒中的自我,——一個個失去自尊的引人注目的下層人物,他們隻能寄居於想象的時空中,通過夢想來鑄造自我。奧尼爾的這種流浪意識,基本上體現了走投無路的現代人,用以應對精神危機的策略:自我精神麻醉。通過展現那些下層人物沒有目標、意義空洞的生存狀況,奧尼爾揭示出了現代人的認同危機,跟西方文化積重難返的痼疾之間的層層聯係:那就是因為“上帝死了”所帶來的整個西方道德秩序的崩潰。而奧尼爾本人呢,則因為相信尼采說的“上帝死了”,從而在早年就退出了天主教,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精神飄泊,無所皈依。

 

1936年,奧尼爾因為他的作品“富有生命力的,誠摯的,感情強烈的,烙有原始悲劇概念的戲劇作品”,從而獲得了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但是,在輝煌的榮譽的背後,奧尼爾仍然在為夢想和希望困惑著。這是一個偉大作家的責任,也是他們精神的悲劇!

 

 

秦無衣

 

10/2009 SantaM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