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洗澡,三千裏地山河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20-05-19 05:43:54

昨晚做了一個夢:排隊進澡堂,隊伍很長,一邊排一邊著急:洗完澡之後好像還得趕著去做什麽事,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急著急著就急醒了,這澡到底也沒洗上。

躺在床上狠狠給自己弗洛伊德了一下:為什麽做這麽個夢?是不是新冠陰影鬧的?

然後就回顧了自己從小到大的洗澡史,發現那是一部絢麗多彩的曆史,值得來個總結。

小時候住在父母工作的學校裏,教師宿舍是一排灰磚平房。難得的洗澡,總是由我媽媽燒了水倒在大洗衣盆裏,然後把我塞進去一陣猛搓。夏天還好,寒冷的冬天實在是苦不堪言,身邊生個炭火盆取暖,氤氳的炭氣和氤氳的水汽籠罩下,依舊很冷。水一會兒就冷了,得不停往裏加熱水,洗一次澡就是一次大工程,等到終於出浴,一整天都快過去了。

雖然洗完澡之後的幹淨感覺很好,但入浴實在是件苦差。在校園裏瘋跑的我一聽到母親“回來洗澡”的呼喚聲,就恨不得遁地而逃,心理陰影大概跟被主人逮住洗澡的貓狗差不多。

這樣的澡,當然是越少洗越好。於是腰間腿後常有積年老泥,這也增加了下一次洗澡的難度和時間,搓垢就得搓半天,每逢洗浴減三斤。

夏天本來可以去小河裏玩耍加搓垢,偏偏我媽媽怕我淹死,又不準我去。倒也不算危言聳聽,我們那條小河裏每年都有孩子溺水而亡。饒是如此,我還是抵禦不住潺潺流水的誘惑,跟小夥伴一起去撲騰過幾次。總算水淺命大,雖然雙腿常有被蚌殼劃破的傷,卻總算沒有淹死。

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到上高中。因為我住校了,再也不能依靠媽媽的燒水,必須自力更生來解決個人衛生問題。那是已經是個快滿十三歲的大齡兒童,愛整潔愛臭美之心也稍微蓬勃了一點,不太願意腰纏老泥激揚文字,所以必須得找到辦法。

學校有個名存實亡的澡堂,年久失修,基本不營業了。好在離學校不遠是個軍隊駐紮地,那裏的澡堂條件好些,而且對外營業。

於是周末我常與同學一起提著小籃子小袋子招搖過市、開啟洗澡之旅。在我的記憶裏隻留下了我們從學校去軍部澡堂的這一段路程,卻已經不記得澡堂裏的具體情形。畢竟年代久遠,很多事都已經不記得了。

但我還記得好奇地看同學們已經發育了的身體,她們普遍比我大三四歲,已經是充分發育的少女。我當著她們麵把自己小鵪鶉一樣的兒童身體裸露出來,心裏很有身為異類的慚愧感。

我們每星期洗一次頭,每兩星期才去軍部澡堂洗一次澡。腰間依然積攢半月的老泥,但終究在暗處;而頭發畢竟是門麵,需要保持得更清潔些。我媽媽怕我笨手笨腳紮辮子耽誤時間,早已經給我剪成了短發。但我們班有個漂亮姑娘從高一到高三上學期都拖著一條油光錚亮、垂到大腿的辮子,每天早上看她比同學們早起二十分鍾,側著頭編辮子,我就很羨慕,但又知道自己決計駕馭不了這樣的長發。她自己說每次洗頭的難度“介於洗一件襯衣和一件毛衣之間”,用四五壺水,在兩三個盆之間騰挪。但她每次洗完頭之後,披散著瀑布般的長發行走在校園裏,那可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從走廊走進我們班教室時,在走廊上打鬧的男生集體靜默、自動分開兩邊,齊齊行注目禮。這姑娘目不斜視,披著頭發,翩若驚鴻地走過。那種莊嚴的儀式感,作為旁觀者的我今天還記憶猶新。

這班花卻是個非常正經嚴肅的姑娘,不因姿色而自誤,是我們班學霸。快高考時為了節省時間,毫不猶豫地把大辮子剪了。其毅力和嚴肅可見一斑。

上大學之後我終於可以享受學校澡堂了。條件還不錯,就是人多。基本是個“別人洗時我在旁邊等著,我洗時別人在旁邊等著”的局麵。大家赤裸相對,不難堪也不害羞,幾年裏不知見了多少各種各樣的人體。多年後我看到安格爾《土耳其浴室》,立刻想起我學生時代的澡堂。那一堆堆的人體,就是我們當時的寫照啊。隻不過我們都是站著的,如獵豹般緊張守候著自己選定的窩,沒有安格爾筆下那一堆堆橫七豎八、姿態各異的慵懶感。

工作後我住現代公寓了,電燈電話了,煤氣了,熱水器了,呀呼嗨嗨伊咳呀嗨 !

這期間,我父母家裏也日新月異、一代代的浴室接連出世。從自己安裝的鐵皮水箱橡膠管,到有蓮蓬頭的整體浴室。我家鄉的燦爛陽光是老天所賜的能源,我們用的全是太陽能熱水器。冬天陽光充足的時候,熱水器的熱水甚至能被燒開,咕嘟咕嘟地冒出來。我在巷子裏走,臉上常會接收到兩邊住戶樓頂上太陽能熱水器裏冒出的水滴。

老鼐第一次去我父母家,就已經享受了太陽能浴室的熱水。所以我的過往洗澡史對於他來說,與我的很多經曆一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別人的生活。在法國,他早上洗澡,我晚上洗澡;工作日他每天洗澡,因為不洗一天就油頭須麵沒法看;而我遠遠不是每天洗澡,甚至能不洗就不洗……即使三天不洗,我看上去也比他幹淨得多。他很不忿,覺得簡直豈有此理。我卻說:“這都是你從小每天洗澡給慣壞的。你的皮膚已經習慣了每天被洗,所以分泌油脂比我旺盛得多,現在想再降低頻率,就先得忍受一段髒兮兮的日子。”

他深以為然,於是每逢放假、包括這次新冠窩在家裏不見人,就試著拉長兩次洗澡之間的距離,不刮胡子不洗頭。我由他去,並不嫌棄他。

他也不嫌棄我。有時候我放一大缸水泡澡,泡完了水還很熱、也不髒。他說:放掉浪費了,那我再接著泡泡吧。

拭君之油,浴卿之湯。我們不搞同浴這種年輕人的花哨,卻比同浴更親密無間。我磕磕絆絆洗了那麽多年澡,卻沒想到,最後能與我泥垢相融而不相嫌的,竟然是這個生長於大陸另一端、在我燒水擦澡的歲月裏就已經在現代化浴室裏泡泡浴的小資產階級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