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龍猴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3-11-28 06:10:39


這個詞本來是我的母語,跟鼠和龍和猴都沒關係,我這裏隻是借用漢字諧音。這詞的意思是“山裏人”。小時侯聽到外婆姨媽們說起附近小村裏的人,有時會用到這個詞,語帶貶義,大概有“鄉巴佬”的意思。

後來我才發現,這些說別人“鼠龍猴”的外婆姨媽,自己也隻不過是鼠龍猴嘛。她們端坐在海拔2500米的山裏,不屑地把2550米處的人們叫作鼠龍猴。

老鼐聽說這個詞以及它使用的背景之後,笑得要死,說世上果然沒有最鼠龍猴,隻有更鼠龍猴。他把這個詞學得字正腔圓,動輒用來說我,比如我犯倔的時侯,比如我直接抬著鍋喝湯的時候,又比如我看歌劇時把斯斯文文的蕾絲袖子捋到手肘處的時侯。

任何時侯他這樣說我,我都笑納之。回中國時我卻叮囑他,不要在家鄉人麵前用這個詞啊,他們會當真、會發怒的。

老鼐說:缺乏second degré,這正是鼠龍猴的表現之一。

Second degré,直譯為“第二程度”,就是超越語言字麵意義,拉開距離,抓住幽默本質。能達到第二程度的人是會自嘲、會拿自己開涮的人。鼠龍猴們純樸直接,聽一是一聽二是二,自然不會有這種彎彎腸子。

我被叫作鼠龍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最主要是我知道老鼐說這句話的時侯沒有絲毫輕慢之意,否則我早已鼠龍猴脾氣發作、掄菜刀拚命了,又怎會容忍他輕慢我。

昨天晚上托小貓就睡覺一事找麻煩,拖延時間,沒來由地哭。她知道我色厲內荏,於是對我的怒吼置之不理。老鼐一直試圖以理服她,不能奏效,終於也提高了點聲音。托小貓一聽到爸爸聲音大了,更加嚎啕大哭,說:“你大聲說話,我就不聽!”

老鼐強壓下聲音,柔聲細語地說:“那現在我好好說話了,你去睡覺好嗎?”

托小貓抽抽嗒嗒地說:“可是,你現在好好說話已經太晚了,你剛才已經大聲說過話了!”

回想前兩天托小貓玩拚圖,兩百多塊,費了點時間才拚完。到最後一塊,老鼐手賤幫她拚了上去,她大怒,立刻劈裏啪啦把剛辛苦拚好的拚圖全部拆散,從頭開始。

再回想她剛兩歲時,蹣跚爬樓梯,走到最後兩級時老鼐把她抱上去,她立刻大哭,老鼐連忙把她放回原處,她還是不幹,非要回到最下麵一級,從頭開始爬。

昨晚我聽到那句“已經太晚了”,忍不住笑。老鼐也笑,說這脾氣似曾相識啊,鼠龍猴的媽才生得出這樣鼠龍猴的女兒。

我說:別客氣,大家彼此彼此,你也是鼠龍猴,不要以為自己在大城市混過、受過高等教育,就能掩蓋你鼠龍猴的本質。你最爽的時侯還不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家常衣服,滿臉胡渣子的時侯?

老鼐說:不準確。我是provinçial(外省佬),不是鼠龍猴。我的家鄉不是山,我們村教堂的鍾樓尖還沒你家的井底高呢。

我說:鼠龍猴和 provinçial換湯不換藥,本質是一回事。

在昆明和朋友吃飯的時侯說起這個詞,朋友大笑,對他女兒說:“咱們一桌子都是鼠龍猴!”

他雖然是漢人,但生長之地在地圖上也要用放大鏡才能找到的,從行政級別上來看,跟我丈夫那個80人的小村差不多。

我們是一群在身體周圍結起厚繭的鼠龍猴,學會隱藏、偽裝、穿蕾絲衣服、在摩天大樓間行走、低聲說話、笑不露齒。我們多多少少都保留了一點“鼠龍猴ism”,其中有優點也有缺點,就算是缺點我們也往往驕傲地死守。我們理解正宗鼠龍猴們的表現和感情,並能感同身受。可是我們與家鄉的鼠龍猴們又不一樣,因為拉開了距離,所以能思考、能揚棄、能從second degré來審視。我們少了自發,但是多了自省。

可是當然也會因此多了痛苦。尤其是像我這種換皮不換骨的鼠龍猴,覺得自己與真鼠龍猴們無限接近卻又無限遙遠,覺得自己完全接受他們卻又完全不能接受他們。他們是我的參照、我的鏡子、我的曆史。他們是長河的對岸、來處的草木;但我同時也覺得自己與非鼠龍猴們無限接近卻又無限遙遠,覺得自己完全接受他們卻又完全不能接受他們。他們是我的鏡子、我的同伴、我的路人。他們是路上的風景、此時的鳥獸。

始終如一的鼠龍猴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簡單;真正脫胎換骨、忘本丟源、努力向非鼠龍猴靠攏的鼠龍猴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其實也選擇了簡單。而換皮不換骨的鼠龍猴呢,不一定不幸福,但是因為糾結和撕裂,所以會比較辛苦。這樣的人心理適應力貌似比較強,能上能下,前進後退都能做到、或者假裝做到,但這樣的人其實是掙紮的、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