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不齒事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3-04-08 13:32:11


我帶孩子回國那個月,老鼐每天一個電話匯報思想、總結現實。每次講完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之後,剩下的時間我都在聽他哀歎。這麽多哀歎隻需要一句話來總結:幾個星期後,他必須要拔一顆智齒。

這顆牙該拔未拔,已經縈繞了我們的生活很多年了。起因是這顆智齒長的方向不對,橫行口腔,於是常常害得老鼐牙齦發炎。牙醫一早就建議他拔掉,但是,老鼐空長了一米九的大個子,卻對這種事情怕得要命,於是一直拖延。如今終於拖無可拖,箭在弦上,眼看就要人為刀俎他為魚肉。拔牙前兩個月,老鼐已經嚇得差不多了。

我和托小貓回到法國,天天聽老鼐的哀歎。到後來連托小貓都忍無可忍,說:爸爸,不要再跟我們說你的牙了。我則直接怒吼:你那麽大個人,拔顆牙怕什麽!又不是不打麻藥。

老鼐說:你這人怎麽毫無同情心?你看看那牙醫讓我簽的免責聲明,嚇人啊。

我看那免責聲明上,果然密密麻麻寫了所有拔牙可能產生的後果,包括“可能性很小的生命危險”。老鼐臉色慘白,說:你看看,有生命危險的可能。

我歎口氣,說:牙醫要免除責任,肯定往可怕的方向說嘛。我懷孕時照個B超都要簽生死狀呢。拜托你不要再自己嚇自己了。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此牙不宜久留,趕快拔了清靜。老鼐出門前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說:“再見……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的話。”我揮揮手把他趕出了門。

等到我下午回來,老鼐已經用冰袋捂著腮幫子在哼哼了。我說你哼什麽?現在麻藥的勁還沒過,你肯定不疼嘛。等一會兒再哼。

老鼐一手拍出一張紙來,上麵寫滿了拔完牙後的飲食注意事項。我越看越生氣,你不就拔一顆牙嗎?我生孩子時候都沒這麽嬌氣。

老鼐說:你太沒有同情心了,怎麽不為我設身處地想一想。

好,你既然這樣說,我就再給你痛說一下家史。

你老婆我也是拔過智齒的。一拔兩顆,麻藥還沒上夠(我說:“麻藥不夠,我疼!”醫生說:“你不疼,這是心理錯誤暗示!”當時我殺人的心都有了。)我的牙生得偏偏牢實,女醫生拔了半天紋絲不動,換個男醫生硬扯了下來。那才是疼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完後也沒什麽藥,塞團棉花,坐公共車回家,第二天繼續上班。你現在拔牙,麻藥上足了,牙齒先打碎成八瓣再一點點取出來,拔完之後開一堆止疼藥消炎藥,還有四天假期。就這樣你還敢抱怨?你還敢哼哼?跟誰哼哼都別跟我哼哼!

老鼐哀怨地搖搖頭。如果他中文夠好,一定會托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吟兩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我嘴上凶狠,畢竟善良,煮一大鍋雞肉茸蔬菜濃湯給他,並連續幾天免除了他接送女兒的任務。他哼哼了一晚上,第二天倒也隱忍了。

睡覺前我一邊給托小貓刷牙,一邊恐嚇她:如果你不好好刷牙,牙齒就會壞掉,就要像爸爸一樣去拔牙。怕不怕?

托小貓敬畏地點點頭,配合地張大了嘴。

我一邊給她刷牙,一邊想起我們各自的牙的命運。托小貓三歲就去看過了牙醫,她爹小時候大概疏忽一點,但也不會差多少。相比之下,我這口可憐的牙啊。小時候倒也兢兢業業刷牙,也沒有受到黃連素四環素之類的荼毒。但是長到二十歲才第一次去看牙醫,一看就看出七八顆牙有問題。最後補了五六顆,拔了兩顆,慘烈收場。我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那牙醫跟我說的一句話:你的牙先天條件太差,就好像土質不好一樣,你再怎麽愛護,它也會出問題的。
 
當時這句話隻給我內心裏的自憐自傷加上砝碼,對我的勇氣卻沒有絲毫影響。現在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國拔牙補牙時的英勇,對老鼐的戰戰兢兢抖作一團就更加不屑一顧。自從那次大張旗鼓地修補牙齒之後,我格外愛護牙齒,十幾年來倒沒出過什麽大問題。隻有學業最後關頭、特別緊張的時候,大概是睡著以後也心裏緊張,常常半夜磨牙。有時候頭枕著老鼐的肩膀,一霍霍磨牙他就能感覺得到,把我叫醒。法國牙醫給做了個樹脂牙套子,叮囑睡覺前套上。可是戴那個牙套實在太痛苦,於是我也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戴戴。好在後來磨牙的毛病慢慢還是緩和了,我倒還順便學會了一個法語生僻單詞bruxisme(這詞太專業了,連牙醫都不用)。

我的牙先天條件差是肯定的,否則也不會上大學時飯裏吃到顆沙子就把左上麵的某顆牙崩飛了一半。那半顆牙是斜著崩掉的,還沒法補……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牙雖然質量差,但長得還算規矩,好歹沒有東倒西歪,露齒一笑時就算嚇到人也不是牙的錯。那兩顆中國牙醫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拔下來的智齒,我收了起來,不知現在放在中國家裏的哪個角落。隻記得其中一顆的牙根分為三叉,其中一叉還帶著向上彎的鉤子。當時那男醫生滿頭大汗地舉著我的牙齒說:怪不得那麽難拔。這牙根……明明是獠牙嘛!

於是我噴著血沫子笑出聲來。

現在我們全家用同一個牙醫,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偏偏有個特別八卦碎嘴的老太太秘書。每次那秘書五分鍾裏跟我說的話比醫生半個小時說的話還多。當我把老太太的喋喋不休關在門外,躺到診椅上,張開嘴,看著口罩上方那雙深棕色的、沉默的眼睛,就想起我二十歲時第一次遇到的那個中國女牙醫。她們倆的眼睛裏有同樣的溫和神情,讓人安心。就算不安心又能怎麽樣?我隻能把眼睛一閉,聽天由命。把自己的嘴當作山洞,任探頭鑽頭等等在裏麵敲敲打打刮刮鑽鑽。這不再是我的嘴,而變成了她的作品。她甚至不是作者,隻是編輯。

多年前某個浙江男人大概不認為張著的嘴是作品,所以才下了狠心寫小說。否則中國牙壇上就多了一個默默無聞快退休的牙醫,而中國文壇上就少了一個餘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