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鍾我輩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3-04-23 07:44:39


在網友的博客上讀到一篇《情為何物》,許多地方心有戚戚。想起我那隻吃老鼠藥死掉的灰貓,兩隻被米撐死了的雲雀,還有兩隻被大人吃掉的鵝。每次我都很傷心,哭泣好幾天,然後葬禮、悼文,煞有其事地搞一大堆紀念活動。

昨晚看《北京遇上西雅圖》,之前網上吹得天花亂墜,自己一看之下,感覺隻有一個字:kitsch。毫不覺得有什麽可感動的地方。當年看梁家輝演的《情人》,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煽情處,我卻是紮紮實實哭了一場的。那時候還年輕,不動情能力比現在低。今天如果重看,淚點不知有沒有提高些。

我最近常常思考,自己究竟是個無情的人還是個多情的人。越想越是心驚,因為實在看不清楚自己。心裏似乎充滿了情感,卻可以表現得很薄情。比如我女兒第一天去幼兒園,我竟然沒有半分不舍。由此上溯到她從出生開始就獨自睡覺,我母親姨媽等人聽了都覺得可憐,我從來沒感覺到任何不忍。可是難道能就此看出我不愛她、不在乎她嗎?好像也不能。

我小時候為了一隻貓咪的死可以毫無顧忌地哭,長大後卻很羞於在家人麵前表現悲傷。幾年前我小姨父意外去世,我小姨以四十出頭的年紀守寡,帶著兩個稚齡女兒,小表妹才六七歲。事後我第一次看見小姨,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如果是朋友,我估計就肆無忌憚地表示悲傷了。可是麵對家人,我卻連表達悲傷都不知道怎麽表達。最重要的是我小姨看上去十分正常,並沒有一蹶不振或者哭得稀裏嘩啦,於是我在唇間懷繞的安慰話就說不出口。

今天我回想起這一幕,常常會想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這句話。我小姨沒有正式工作,獨立撫養兩個孩子,雖有家人幫助,生活畢竟艱難。她甚至沒有時間和精力來糾纏於“情”,這就是所謂的“最下不及情”了。事隔多年,到了現在,她平日裏偶爾提起亡夫,都是談話內容自然涉及,無悲無喜,語氣中立,好像在說一個暫時出門的人。平常她努力做小買賣掙錢供孩子上學,像一個普通小市民一樣八卦、開玩笑、罵孩子。丈夫的死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我曾經在她房間裏看到桌上玻璃板下壓著一張她和亡夫的合影,照片效果極差、人像模糊不清,她卻珍而重之地藏在自己床邊。那一瞬間我呆立半晌,突然覺得這“最下”,達到的境界竟然跟聖人一樣。

這個周末,無意間得知當年的一位舊同事兩個月前心肌梗塞去世,也才四十出頭。這同事為人瀟灑豪爽、對朋友很仁義,頗有俠氣,當年很照顧我。我們可以算是識於微時,多年過去,我仍然微,他卻事業出色,非常春風得意。我大約已經有十幾年沒見他了,昔日他風華正茂的音容卻曆曆在目。他並不是我愛慕的那一類人,所以當年我對他心存親近之感,卻無不良企圖,類似於對一位兄長的信任親近,這種不帶邪念的交往是十分輕鬆快意的。他仗義疏財,又善飲,與他對飲聊天,真有五花馬千金裘的豪氣。後來人事變遷,我們很多年沒有聯係了。如今這人卻突然從這世上徹底消失。我得知這事,心裏有許多感慨,惋惜他的年輕生命,憐惜他的妻女。卻不知為何,並不感到十分悲傷。也許是因為十幾年的時間衝淡了本來該有的悲傷,也許是因為我對他的情感從未摻雜沉重,所以留下的記憶始終透明閃亮,以至於生離死別的黑暗進入其中,也變得透明閃亮起來。

我愛慕過的人,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善良卻不單純。心裏似乎有許多陰暗,同時卻又有能力感受光明。我不知道自己被這樣的人吸引,是不是因為自己也是這樣的人。這類人常常是靈魂的漂泊者。也許漂泊者遇到漂泊者,便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吧。老鼐大概是一個例外。他善良而不單純,能理解陰暗,自己心裏卻沒有陰暗。就算本來有,拜了腹中萬卷書所賜,拜了古典主義和蒙田哲學所賜,也全轉變成智慧了。

為什麽我就沒有這樣的智慧呢?老鼐說我智慧不夠是因為書讀得太少。我卻覺得自己智慧不夠,是因為情感太強烈。然而,情感太強烈,是不是也因為書讀得太少呢?如果再多讀點書,我能不能變成聖人?聖人豈是那麽容易當的。老鼐讀了那麽多書,爺爺去世時為什麽還是悲不自勝、泣不成聲?那我幹脆再蠢點、再愚鈍點,柴米油鹽地做“最下”算了。可是,忘情縱然不易,不及情又怎麽能甘心?

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然如此,卻也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斷腸草和情花一樣,都是稀世之物,可遇而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