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年少春衫薄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2-03-18 15:51:30


我小時候認了一堆字,自己到處亂找書看。我媽媽當時兼管單位的報刊收發,於是我經常可以捷足先登地把別人的雜誌拿來看。
有一次在一雜誌上看到一篇外國小說,裏麵有一個牛仔和一個女人的對話。原文大概是:“他拍拍她的乳房,說‘我想看看這裏麵的秘密。’她說:‘你這人怎麽這麽粗野!’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乳房”這個詞。我認識“乳”字,也認識“房”字,但是不知道合起來是什麽意思。於是我發揮想象力,根據上下文,想象了一下,認為“乳房”大概是某種搭在馬背上的用來裝水的皮口袋,當然這裏更像是用來裝牛奶。可是拍拍別人的皮口袋,為什麽就被定性為“粗野”了呢?這個我沒想通,隻好跳過。

初中時上生理衛生課,生殖係統那一章,老師說:“自學!”但是大家好像也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自學,於是在別人麵前都爭先表現“我根本不屑於學”的決心。我和同桌說好,咱們堅決不學。我果然信守承諾,雖然心癢難當,但不學就是不學。身後的兩個男生顯然是偷偷自學了,從他們鬼頭鬼腦的賊笑就能看出。我們大義凜然地把他們當作人民內部的壞分子,劃清界限。

沒有自學這一章,後果是很嚴重的。比如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認為在男生坐熱了的凳子上坐過就會懷孕。這個恐慌甚至延續到我高中時代,真是白癡啊。

上初中時同班的許多女生已經有了初潮。課間休息時她們自豪而神秘地相約去上廁所。我當時還沉浸在“坐熱凳子就會懷孕”的恐慌中,對她們的這種拉幫結派行為並不太在意。後來我要到外地去上高中,臨行前媽媽幫我整理行裝,我無意間聽到爸爸對她說“你要告訴她每個月會發生一次的事情”。我羞憤之極,幾天沒跟爸爸說話,覺得他好像說了多麽見不得人的話一樣。
我媽媽挑選了一個上公共廁所的時機,對我進行了言簡意賅的生理教育。她的原話我還記得:“這個血是子宮裏出來的廢血,每個月都會有一次,不用害怕。”
於是我帶著對這個廢血的又恐懼又期待的心情,離家去住校了。那時我不滿十三歲。

高中裏,一上體育課,老師首先會說:今天見習的女同學站出來。於是幾個女生就羞答答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到一邊。
早上要跑步出早操,頭天會有幾個女同學到體育委員那裏去請假。
這一切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我怎麽老也不見習、老也不請假呀。我一邊一堂不落地上著體育課、一天不缺地出早操,一邊難以抑製越來越恐慌的心情:完了,我一定跟別人不一樣,我一定有問題!

無法描述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廢血”時又惆悵又害怕又喜悅的心情。這簡直是大事啊,全宿舍的女生都被驚動了。大家浩浩蕩蕩地陪我去體育委員處請早操假。上體育課時我自豪地加入了見習女生的隊伍,麵對體育老師司空見慣的漠然眼神,恨不得拍著胸脯大叫:老師,你沒有注意到嗎,我也見習了,我也見習了!

我是用過“衛生帶”的光榮的一代。這個東西,現在可以進入生理衛生博物館了。用起來麻煩得很,要與疊好的衛生紙配套使用。錯位、脫落、側漏之類的危險層出不窮。但是當我知道我外婆年輕時候用的隻是裝滿了香灰的布袋子時,這個雅名叫做“衛生帶”,諢名叫做“月經帶”的布帶就顯得先進極了。“月經帶月月戴越戴越經戴”,這是我所聽過的、有關這個歸類模糊——不知該歸為衛生器具還是內衣褲——的布帶的最雅俗共賞的文字遊戲。

高中的最後一年,我終於見識了衛生巾。我記得太清楚了,那個雜牌子衛生巾是當地一個小工廠生產的,非常原始,基本相當於一個吸水紙袋裏裝了一塊方棉花背麵再放一層膠紙最後刷上一層質量低劣的膠水。護翼?沒有!超薄?別想!棉柔或者網狀表層?聽都沒聽說過!但是就這個原始劣質的衛生巾,比起月月戴越戴越經戴的月經帶來,還是劃時代的革命。我的一個同學就激動地聲稱:我就算不吃飯,也要省下錢來買衛生巾!

大學時我們終於走進了“更幹更爽更安心”的護舒寶時代。我們也聽說了衛生棉條。但是一個同學的一句意味深長的“用了衛生棉條就不是處女了”讓我們集體望而卻步。今天想來,那些已經具有用衛生棉條資格的同學大概也隻好隨大流,作羞澀膽怯狀、裝作不敢使用衛生棉條。

我因為在每一個學習時期都比同學們年紀小,所以每個成長階段都比別人慢半拍,當同學們都已經開始實踐,我還在懵懂地研究理論。大學時我終於擺脫了“坐男同學坐過的熱凳子就會懷孕”的焦慮,但是一個新的恐懼又產生了。這時我已經聽說了“劇烈運動會使處女膜破裂”的說法,於是開始擔心:這種厄運是不是已經在我不知覺的情況下降臨到我頭上了?比如小學三年級在引水渠裏滑滑梯把褲子都給磨破了那回,還有初中時爬鐵門摔下來那回,還有上遊泳課時被人踢了一腳肚子那回……啊呀,如果我不幸中招,豈不是為以後的夫妻感情埋下隱患嗎?我未來的丈夫豈不是要為了這個把我無情地休了嗎?那我豈不是冤枉嗎?從這個恐懼又延伸出無窮無盡的其他恐懼:我是不是個正常的女孩子?我的子宮卵巢輸卵管等等是不是一應俱全?萬一我是個雙性人怎麽辦?

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理論上能頂半邊天的我,就這樣被封建思想的遺毒、貧乏的知識以及豐富的想象力共同折磨得擔驚受怕。各個時期的各種擔驚受怕甚至影響了我的早戀事業。我本來就是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寥寥幾個對我感興趣的男孩子牽一下手、親一下臉就被我無數次追問“會不會懷孕”,煩不勝煩,也隻得另尋高就。

我少年時期的性教育,真是一片空白,一片空白啊。除了我媽媽那句“子宮裏出來的廢血”之外,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來正確地引導和安慰過我。從哆哆嗦嗦地疊衛生紙、偷偷摸摸地去購買第一個胸罩開始,一切都是自學成才。有這樣一幅場景我印象很深:我和媽媽在一起,我鼓足勇氣,用開玩笑的口吻故作輕鬆地說:“媽媽,我小便的地方會長毛,你也會嗎?”當時麵上輕鬆,心裏的恐慌卻無邊無際。她會怎麽回答我?她要是罵我怎麽辦?她要是幹脆說“沒有”,怎麽辦?還好我媽媽隻是一邊織毛衣,一邊頭也不抬地淡淡說:“會。”我轉過頭去,如釋重負得幾乎哭出聲來。
 
性教育是奢侈的事。涉及性的話題是可恥的話題。有一次我和小姨說射雕英雄傳。她問:“那個穆念慈怎麽就有了個孩子呢?”我說:“楊康在鐵掌峰上,跟她……”猶豫了很久,說了個“睡覺”。我那個被我答疑解惑的小姨過河拆橋,變了神色就來罵我:“小孩子家家,怎麽亂說話!”我不敢答話,心裏卻羞愧極了:啊呀,我居然說了這麽個可恥的詞!我真是一個壞孩子!

當時年少春衫薄。就這樣懵懂著、焦慮著、恐懼著、羞愧著,我還是長大了。所幸的是沒有因為忍受束縛而枯萎,也沒有因為追求自由而放縱。我變成了一個有歡喜也有哀愁,知道適時掩蓋自己的恐懼和羞愧的普通人。

我常常想,我的女兒,我一定要適時地、溫柔地引導她,讓她不懵懂、不焦慮、不恐懼、不羞愧。但是轉念一想,這個孩子在學校裏一定會有這方麵的教育,老師一定不會拿著教科書說“這一章自學”。一念至此,我悵然若失:我不僅沒有機會接受性教育,甚至沒有機會給予性教育。說不定某個時候,我女兒還要不屑地給老媽答疑解惑。到時候我惱羞成怒,不知道會不會色厲內荏地斷喝“小孩子家家,怎麽亂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