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戰爭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1-11-23 06:09:22


我這一個人的戰爭,不是過姊姊那一個人的戰爭,雖然她那一個人的戰爭,我也常常經曆。但我這裏要說的一個人的戰爭,並不是自己跟自己的戰爭,而是自己一個人麵對千軍萬馬的負隅頑抗。

早在女兒出生之前,我和老鼐已經達成共識:要努力讓這個孩子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雙語孩子。也就是說,要努力讓她同時學會說中文和法文。而“真正意義上的雙語”意思是說:這兩門語言對她來說都要達到母語的水平。這句話說來輕描淡寫,但是實現起來的難度之大,不處在同一條件下的人們是很難想象的。

由於我們住在法國,家裏使用的語言又是法語,所以這個雙語教育,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是勢均力敵。在孩子上學之前,兩門語言的力量雖然有懸殊,但還不算很大。孩子上學之後,法文的洪流滾滾而來,我就完全成了孤軍奮戰了。

現在的情況是:孩子的爸爸跟她說法文,爸爸和媽媽之間互相說法文,她在學校說法文,聽到媽媽跟身邊其他人說法文,爺爺奶奶叔叔嬸嬸等所有人都說法文。隻有媽媽一個人獨自跟她說中文。毫不誇張地說,我付出的努力,百倍於老鼐的努力。老鼐隻要順應曆史潮流就行了,我是要逆水行舟啊。

我們這樣的家庭裏的孩子,跟“父母雙方都是中國人,住在法國”的家庭的孩子相比,學習中文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坦白地說,艱苦得太多了。如果一個孩子的父母雙方都是中國人,就算住在第三國,在學校裏或者社會上受到所在國語言的影響,但回到家裏,家裏的語境還是中文。父母互相說中文,父母的任何一方都可以跟孩子說中文。這兩個條件,在我們家是不存在的。托小貓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中文來源,有且隻有我。我如果不跟她說話,她就學不會。就這麽簡單。

我們也算是有先見之明的父母。所以從一開始,就秉承“每人一語”的原則。每人隻跟托小貓說一種語言。問題是,這個“每人一語”的原則,對於老鼐來說是自然的。而對於我來說,受到很多局限。身在法國,就算我不跟女兒說法文,但是我必須要跟別人說法文吧?我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條件下,還能時時隨機轉換。從來不跟女兒說一句法文。不僅不說法文,我說中文時還堅持“廢話越多越好”的原則。也就是很多沒有必要說話的地方,我也要說,或者要求她說。同時一定不在自己的漢語裏夾雜法文單詞。我一向是崇尚純淨的,那種一句中文裏麵夾雜兩三個法文單詞的做法,在我看來,比純粹說法文還要糟糕。

過姊姊在《托小貓的中文(5)》裏留言,說她一個朋友的例子,跟我是一樣的:混血孩子,住在德國。那個媽媽就是從來不跟孩子說德語,在任何場合下都說中文,為此,公婆還曾經頗有微言。我看到這個例子,真是百感交集啊。可憐天下這樣的媽媽心!托小貓以後的圓滿,一定是建立在我的撕裂的基礎上的。我多麽撕裂啊,當著陌生人的麵,同一句話,我要先說中文給托小貓聽,再說一遍法語讓別人聽懂(不這樣,就顯得太格格不入)。比如在學校,托小貓同學的媽媽跟她說“你好”,我對托小貓說:“你也要跟阿姨說‘你好’”。這句話,我就是先說一遍中文,再說一遍法語。但是我從來不光說法語。我多麽撕裂啊,逢年過節,身邊一二十個法國人,輪番轟炸托小貓,我的微弱的中文頑強地獨自抵禦,而且還隻是針對托小貓。轉過頭來我還得繼續說法語。跟托小貓說中文時,還常常被聽不懂的圍觀群眾打斷,他們不是故意的,但有時候讓我未免氣結。

托小貓的法文以後是一定很好的,這個我完全不擔心。這是她相對於父母都是中國人而身在法國的孩子的一個優勢。我們認識一個孩子,父母都是中國人,在家裏大概從來不互相說法語。孩子在法國出生長大,現在上初中了。這個孩子,現在當然是中文法語都能說。但他的法語,聽起來似乎流利,卻還是有許多瑕疵。而他中文的讀寫,也未必完美。托小貓長大後,法語一定會比這個孩子的法語純正。可是如果想要中文也與法語一樣純正,那就意味著我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我與老鼐都同意,最理想的雙語條件,是老鼐的中文跟我的法語一樣好,我們可以在各自跟女兒說一門語言的同時,雙方之間能用流利的法語和中文交流。但這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所以我注定了要孤軍奮戰,逆水行舟。

舉幾個我的努力的例子:

托小貓小時候有一次正在玩,我為了某件事去叫她。她說“媽媽脫媽媽!” 我忍氣吞聲地說:“你想說‘媽媽走開’是麽?”她點點頭,說:“媽媽走開!”——我這樣做,與把槍遞到人手裏,自己來做靶子,有什麽區別?

托小貓在吃酸奶,我明明看見了,卻視若無睹,說:“你在吃什麽呀?吃巧克力麽?吃蘋果麽?吃米飯麽?”一定要她說出:“不,我在吃酸奶”才罷休。——托小貓心裏肯定不屑極了:這媽媽怎麽這麽蠢啊。

我拿過一本法語書來,把上麵的故事翻譯成純正中文講給托小貓;她在學校裏學的法語兒歌,我也唱給她聽,隻不過把歌詞翻譯成了中文。

我力求教給托小貓純正的漢語,但是我自己的漢語也未必純正,所以現在我有時候說著說著話,要停下來去查字典。我父母跟她說話,我時不時還要糾正他們的語音和語法……

托小貓在我腳邊的地上玩,我一邊做事,嘴裏一邊自言自語,同步描述自己的一舉一動:“我打開抽屜,我從裏麵拿出一把刀和一支勺子,我係上圍裙。我轉過身來,呀,我看到了寶寶。”——不明真相的群眾如果見了這副情景,一定以為這女人失心風了。

……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我這樣失心風,已經三年了,我容易嗎我。經常明知故問地托小貓一些弱智問題,就為了讓她多說話。老鼐有時候不明情況,聽到我問,就替女兒回答,被我痛罵了幾次之後,現在已經學會了在我問女兒問題的時候保持緘默。

托小貓久經訓練,現在對我說話,能夠主動轉換為中文。有時候也會轉換不及,順出一句法文來,那我就堅決聽不懂。現在的問題是,她的法語環境太過強大,有時候她跟我說不通,就寧願找別人說法語。所以老鼐經常給我們創造兩人世界,讓女兒有且隻有我一個說話對象。

除此之外,全家每年回中國兩個月。雖然大部分時間在非漢語環境下度過,但畢竟還是有好處的。

前天在衛生間給托小貓洗手,她又對我說了一句法語。我說:“媽媽聽不懂,要說中文。”她思考了一下,說:“為什麽你跟爸爸說法語?”我停下手,吃驚地望著鏡子裏的她。這是第一次聽她提出如此直接犀利的思考和質疑。我鎮定地回答:“因為爸爸不會說中文,所以媽媽隻好跟他說法語。你不一樣,你會說中文,所以媽媽要跟你說中文。”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解釋,沒有發現我這句話裏的漏洞和因果顛倒。

我理想中要達到的目標,並不是“孩子會說兩門語言”那麽簡單,而是“孩子有兩門母語”。這個目標如果想實現,必須從孩子小時候就開始,堅持不懈。如果稍有鬆懈,錯過了學語的最好時機,那以後她的中文,很可能潰不成軍,最好的情況下,也就隻能達到一門外語的水平了。

每當我想到自己這樣努力想教給孩子的,竟然不是我的母語,我就覺得我偉大極了,也撕裂極了。雖千萬人吾往矣。如果這樣的撕裂能換來托小貓的圓滿,那撕裂就撕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