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不癢
文章來源: 托寶貓2011-10-16 08:24:20


十月份是我家的金秋季。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個月裏有我和老鼐的結婚紀念日。我們倆現在很多亂七八糟的節日都不慶祝了,但結婚紀念日還是每年都慶祝的。所謂慶祝,不過也就是打扮齊整,外出大吃一頓。就算在新婚的那幾年,我們也從未在這一天互送過禮物。但有一點是雷打不動的:每年的這一天,老鼐必定要開一瓶香檳,這瓶香檳必定是我們結婚那天喝的牌子Nicolas Feuillatte。我喜歡紅酒,香檳是不太愛的,但這一天必定也要喝一兩杯。我懷孕那年,不能喝酒,老鼐沒辦法,開了一瓶San Pellegrino氣泡水,還要裝模作樣地倒進香檳酒杯裏,看著杯裏徐徐上升的汽泡,權充香檳。今年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正趕上萬聖節假期,要出門。我倒要看看老鼐在旅途勞頓中如何裝模作樣。

我嫁給老鼐,至今七年了。今年也是我們相識的第十個年頭。十年裏,我們一起去了七次中國,搬了四次家,養了一個孩子。時間過得像風一樣快。昨天我們說起十年前的事,驚奇地發現兩人的記憶有個共同特點:某些細節完全記不得了,可是另一些細節,就像刀刻一樣,深銘腦海,簡直就像昨天才發生似的。然而我們說來說去,發現兩個人所記得的,常常不是同一些細節。兩人東扯西拉、雞同鴨講了半天,訕訕地住了口,找了句保險點的、對方多半會同意的名言,異口同聲說出來:

“時間過得真快啊!”

回想這十年的時光,我好像也沒什麽感想。如果非要發表感想的話,我覺得如果我沒有嫁給老鼐,那多半不會選擇離開中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也算是為了愛情而背井離鄉了。每次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自己也算是個很偉大也很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每次想到這一點,我也覺得老鼐能夠拐騙到我這樣偉大而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那他大概也有些偉大和不可救藥之處。

這十年中,我們有文化差異,有個性衝突,有雞毛蒜皮,所以免不了吵吵鬧鬧。謝天謝地,吵完了鬧完了之後,輕憐密愛的時候也不少。重要的是興趣愛好相似,而且在原則問題上基本能達到觀點一致。老鼐常常頭疼於我的脾氣大大的,我常常頭疼於老鼐好說理好爭辯。十年過去了,老鼐依然好說理爭辯,我依然脾氣大大的,不過我們依然在一起。

昨天在公婆家我們的房間裏,看到七年前結婚時我的新娘花束,已經幹透了,默默地躺在書桌的一個角落。老鼐用力抱抱我,說:“七年,有些夫妻結婚離婚都好多次了,你還是我的小mimosa”。

Mimosa,是金合歡花。老鼐這樣叫我,是因為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常常穿一件鵝黃色的開衫,在他麵前晃來晃去。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的黃皮膚。我是完完全全不化妝的,所以我的黃皮膚從來都是沒有掩飾地展現在老鼐麵前。我結婚的時候,破天荒給自己撲了層粉,畫了畫眉,塗了胭脂口紅,還染了十個鮮紅的手指甲。老鼐看了,很不樂意地說:“像戴了個死板板的麵具一樣。”等我終於回歸本來麵目,他才眉開眼笑地說:這才是我的mimosa嘛。

我十年前就已經是黃臉丫頭。現在成了黃臉婆。老鼐早晚都對著同一張黃臉,倒是從來沒有過晚上看著卸了妝的老婆嚇一大跳的經曆。我有一瓶Giorgio Armani的Acqua Di Gio,認識老鼐之前就已經開瓶,到現在竟然還剩小半瓶。(十幾年用一瓶香水都用不完,除了證明這老婆簡直黃臉婆得令人發指之外,還證明阿瑪尼的香水質量好,香味十幾年都不散,請各位非黃臉婆踴躍購買。)現在我出門時偶爾臭美,噴一點點,老鼐在車裏就一邊開車一邊嚷頭暈。每當這時,我就壓製著自己被自己熏出的頭暈,側過頭看著他那除了刮過胡子、用香皂洗過以外沒做過任何附加修飾的、清雅俊秀的臉,愉快地想我們彼此真是遇對了人。

我翻出十年前的舊照片,看著我們那時的青春,看著老鼐的濃發和我的鎖骨,心想歲月還是很公平的,抹平了我的鎖骨,也稀疏了老鼐的濃發。好在鎖骨和濃發都與心靈和精神無關,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也與愛情無關。 

我們從認識以來,分開最長的時間是七個月。我在中國,老鼐每天寫一封email給我。信件的題目是“某年某月某日,星期某”,信裏巨細無遺地敘述這一天他所做的事,中間夾雜委婉而深情的甜言蜜語。信末總是以“我充滿愛意地親吻你”或者“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想念你”結束。我家老鼐學識淵博,但是不太愛動筆寫東西,這每天一封、風雨無阻的email,加在一起,應該是他寫過的最長的文藝作品了,我現在回頭去讀這些郵件,很是驚奇於自詡古典低調的他也能寫出這樣長篇大論的柔情蜜意。他也給我打電話,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兩人也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多話可說。我們分開的時間裏,給巴黎十三區的電話卡銷售商不知做了多少貢獻。

等到我們終於團聚,每天一封的email沒有了,我還是頗有些想念的,常常跟老鼐說:要不你找個借口給我寫封郵件?
老鼐大笑,說:最重要的信,我已經用紙和筆寫過了!

他指的是他向我求婚時寫的那封信。那封信是工工整整、用一枝新鋼筆寫在一張淡黃信紙上的,正正式式地貼了張郵票,從法國寄到了中國。現在大概被我藏在中國吧,我記不清了。我這個人,向來是馬馬虎虎,丟三落四的。老鼐一直很頭疼這點,也曾經想過改造他這個粗心懶惰、做事沒有條理的老婆。可是多年過去,收效甚微,他也隻好不了了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實在看不下去,自己能多收拾一點就多收拾一點算了。

老鼐曾經寫過一篇關於他的跨國婚姻的感想。其中有兩段是這樣的(以下兩段文字,托寶貓隻是翻譯,原作者老鼐文責自負):

“……娶了一個中國妻子,我就娶了一個身後有幾千年深厚文化的人。對我這樣的曆史愛好者來說,能把興趣擴展到亞洲,而不是局限於古希臘和羅馬的光榮事跡,這是何等快事!我嶽父母家的家譜,能讓我回溯到明朝。而假如我娶了一個美國姑娘,在同一時期,美國還不存在呢……可是我所欣賞的文化並不局限於曆史。在我家裏,我的快樂在不斷更新。我有一個會彈古琴的妻子,能把我引入一種外國文學(我會背幾首唐詩,也知道孫悟空和李逵),她總有一些新知識——而且是跟我自己的傳統不一樣的知識——教給我。……

…… 我們之所以能夠結合,最重要的一個原因還在於我們都有一個與當代環境很格格不入的特點:我們不積極追求發財致富。我們收入中等,但是一致決定這個中等收入已經足夠了。為賺錢而賺錢是沒有意義的。對於我來說,錢財是手段,而不是目標。賺錢養家是必須的,但這並不值得我們為此犧牲一切。所以我非常高興能在我的生命裏與托寶貓一起有其他更有趣的追求。我不能想象自己能跟一個不斷有新的物質需求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謝天謝地,我妻子不是工作狂,不要求我加班,也不時刻在我麵前羨慕鄰居家的大房子和新車。……”

當時看了這兩段,我說:老鼐,合著你娶了我,是娶了個免費的中國文化老師;合著你看上我,是看上我好養活呀。
老鼐無奈地歎了口氣,說:你看看你又無理取鬧。

我問老鼐: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還會不會跟我結婚?
老鼐說:雖然你脾氣很大,常常不講道理,做事又丟三落四沒有條理,但我當然還是會娶你。
說完他反問我:你呢?
我說:你如果還是這樣光會洗碗不會做飯,還這樣老跟我講大道理,還老給我施加收拾東西的壓力,我也許不會嫁給你的。
一看他麵色不對,我連忙說完我的後半截話:
“……不過,如果不嫁給你,我大概也不會嫁給別人了。”

我們認識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當年,他從法國來,我從中國來,我們竟然是在同年同月同日到達瑞士的。每次想到這裏,我就想起《甜蜜蜜》裏,張曼玉和黎明背靠背坐同一趟火車,同一天到達香港。

緣分這個東西,多多少少,還是存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