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眾星之間——《芳華》觀後
文章來源: 水寧2017-12-24 20:32:09

我在讀一本書,書名叫作《幕後》。作者說有一天他忽然有了360度的視角,然後看到他的身後不是牆,而是——一片虛空。我脊背發冷,脖子僵硬,告誡自己不要回過頭去,免得真的看到什麽驚悚。然後,我丟下手頭的書,開始在youtube上搜出《芳華》來看。看完之後,似乎心中還延續著之前所讀那本書帶來的感受。我不知道嚴歌苓想寫點什麽,馮導想告訴觀眾些什麽,而我看到的竟然是一片虛空,一片穿過聲色無所歸依的空茫的蕭瑟。當然說不定這種感覺隻是, “觀察者自身改變了觀察對象”。

如果不是為了讓自己有資格對這電影評頭論足一番,我大概隻能堅持觀看三十分鍾。影片的前三十分鍾取材瑣碎跳躍,獨獨專注於畫麵之美。那些青春的臉龐曼妙的身姿,鶯鶯燕燕妖妖嬈嬈,連小齪語小心機也不過是小小的插曲。似乎馮導也開始走唯美路線,決心讓美脫離現實高踞雲端。直到影片結尾時的畫外音傳來:“這一代人芳華已逝,麵目全非”,我才驀然聽到馮導心中那曲憂傷的老歌。同時又想起來有一種表現手法叫作“反襯”:越是美好的東西,當人看著它一步一步遠離時越是歎息扼腕,卻又無從挽留。因為將它帶走的是世間最公正無私又最無情的時間。影片結尾,兩位主人公坐在長椅上默默相擁。馮導在鏡頭之外看著他們,如同坐在時光的岸上無助地看著麵前用不止息的流逝。然後他把畫麵定格在那一刻。畫麵裏的人永遠不會老去,而現實中的人,馮導寧願將他們留在畫麵之外了。

偶然翻到一二篇評論,有人說《芳華》讓他/她想到《阿甘正傳》。這聯想的來源大約既在於主人公皆為老實忠厚的秉性又在於曆史是整部影片的串聯線。後麵一條讓我想起常和朋友探討的話題:到底曆史隻是一個人命運的布景板,或者人是被曆史洪流所裹挾的身不由己的水滴?馮導所演繹的想必是前者了。無論文革還是越戰,都隻是從馮導的鏡頭前走一遭,在那背景之上個人的悲歡被細細地描畫。有關越戰的情節是整部電影中最吸睛也是最惹爭議的。關於戰爭的場景讓敘事立刻顯得宏大起來,而對於老兵的安置問題又極易得到觀眾的認同。這也的確是馮導踩著紅線戰戰兢兢辟出來的一條蹊徑。除此以外,那一段也就乏善可陳了。隻能說用幾分血腥幾分悲壯幾分人性調製出了一杯血色雞尾酒——好萊塢山寨版的。誠然,以馮導目前的功力和當下的社會環境,想要拍出一部有深度的戰爭反思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這也未必是馮導的用心所在。也許馮導想要表達的隻是,人們如何在各種曆史事件中堅韌地忍耐地有喜有悲地痛苦地飽含希望地活著,卻又在一次次聚散中無奈地見證著時間才是最終的唯一的勝出者。生命用它的倔強嘲諷著各種曆史事件而時間又用它冷酷的耐心漠視著生命。因此文工團解散的那場酒宴才是全劇的高潮,那實際上也是一場青春的告別宴。那些恣意的淚水恰是對於即將一去不返的青春的祭奠。從此以後,馮導的芳華年代就從現實中退場滑進記憶的洞穴之中,好像深海裏的一團散發著奇美幽光的微生物,可以變幻出各種誘人的樣子可以自我滋養長大可以讓人以心相儀長久駐足。但終究是黃鶴已去白雲悠悠。沒有看過趙薇的《致青春》,而馮導是以一個標準的軍禮姿勢長久地佇立在那裏望向一個早已不見的背影。

相比阿甘的傻人有傻福,在不少人眼裏《芳華》的結局是黯然悲催的。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劉峰的殘疾,貧困,或者低端嗎?不經意間我發現自己正在離開原有的價值觀。在現在的我看來,劉峰成為活雷鋒並非出於他刻意的表現,而隻是他善良天性的自然流露。他一直在做著真實的自己,做著他喜歡做的事情。他又是一個清醒的人,了解自己想要什麽並且努力去爭取,即使因此得到不公的處罰也問心無愧坦然承受。置身於嚴酷的戰爭環境經曆血與火的洗禮他的所做所為同樣於心無虧。善良,真實,心安,清醒,這樣的生活狀態幾人能求?更何況在他人生的後半段有一位懂得他愛慕他的女人與他相守相伴。比起世上多少貌合神離的婚姻,這又是多麽難得的福氣。

馮導確實盡力正能量了,以一種看來淡然和旁觀的方式,但終究難掩對於老去的傷感和無措。與馮導的“芳華已逝麵目全非”相比,我卻愛李導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你所尋找的總會在未來的路上等著你。在那叫作“未來”的地方,永遠都有新鮮的希望和出其不意的驚喜,即便你已是步蹣跚霜滿頭。“即使我到了五十歲,我身體裏,內心最深處的本我還將永駐於十五歲的芳華。那麽我到底是誰?是那芳華已逝的婦人,還是那不曾為外物所改變的內在真我?我到底是那在飽經風雪後終要老去的婦人,還是那個超脫於時間洪流之外的存在。”“不再有時光任你迷失自我或是犯錯,不再有機會供你去彌補那些不可能維係的情誼或是沉溺於那些不真實的場景,不再有舞台讓你假裝渺小或者自大,也不再有那些出現於你心靈黑暗處的屏障,阻礙你去獲得本該屬於你的快樂。。。你這一生所經曆的一切,都會以某種方式與你重逢,直到你能真正體味。”“事物本身的存在方式即是它應該的存在方式”。。。我曾在一本書裏讀到這幾段話,深有同感。對於歲月,我的感恩遠多於感傷,一路走來,我的收獲遠大於失落。馮導將失神的眼光掠過現實的水麵落在回憶的對岸,那裏曾經芳草萋萋繁花星點。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當年以為不忍直麵的現實,又將成為馮導眼中美得失真的畫麵。人們頻頻回首,忙於在記憶中捕風。

在影片《至愛梵高》裏,梵高給提奧寫信:我們搭載死亡便可抵達眾星之上。

那麽,當我們一路走向衰老的時候是否就是在眾星之間的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