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難為(4)母與女
文章來源: 水寧2013-05-31 16:59:53

靜接了父母來小住。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聊天,Danny格外開心被允許玩電腦遊戲。到了規定的睡覺時間,他過來問,“我可不可以再玩一會兒?”靜搖頭堅定地說:“NO!”Danny垂頭喪氣上了樓。

第二天,靜和母親一邊整理洗好的衣服,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初夏的午後格外安靜,窗外灑滿白晃晃的陽光,屋裏清涼一片。靜輕聲笑著講起朋友、PARTY、出遊。雖然每一次與母親相處總會有些難以預料的不愉快,但靜仍然努力為母慈女孝的下一次尋找機會。

母親忽然換上一副鄭重的神氣:“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說說,我覺得你對Danny的態度要改一改。昨天大家都高高興興在樓下玩,Danny想多玩會兒也正常,可你一句‘NO!’就把他打發了。”

隻一瞬間,靜那高漲的、漂浮於半空的情緒就如掛上鉛塊筆直地墜落。雖然她知道母親已經盡力在嚴肅的語氣中添加了柔軟劑,又將常常拉下的嘴角刻意地抬高了一些。怎奈靜如同一頭經年累月訓練有素的獵犬,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就捕捉到母親眉宇間的不滿、失望和憂慮。很多年裏,靜一麵小心翼翼地觀察,一麵用盡解數迎合,而母親就像一個掌握著生殺大權卻又堅拒賄賂的審判官,用銳利的眼光細查她的言行,不曾稍有放鬆。

靜走了很遠試圖逃開母親的審視。那眼光竟然一直跟著她,似乎已經與她融為一體,隨時隨地評價她的行為,警告她的荒謬,督促她走在“正道”上。甚至,她驚恐地發現,那變成她自己的眼光,隨時隨地充當評判。

如今在年過四十以後,靜難以置信的發現母親的理解於她依然無比重要。她一直是那個渴望擁有某個心愛玩具的小女孩,一路回頭張望,戀戀不舍,總也無法留心沿途的風景。

“我做了好多。我也知道我對Danny的態度不像親媽……”靜無力地為自己辯護。

“是啊。你是繼母,我怕Danny以後恨你。”母親總認為自己通情達理,這番話也被她說得語重心長,卻不知在靜心中響如滾雷。雖然靜一直咬著牙作堅強狀,但她心中隱隱盼望母親不要凡事顯得那麽立場公正,冷靜客觀。而母親那遇事作最壞打算的習慣,更是讓靜如臨三九嚴寒。母親的偏袒,母親的祝福,對於靜來說遠在天邊。

靜若無其事地離開母親,然後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哭泣。

靜知道自己斬釘截鐵的“NO”背後的原因。Danny擅長寸土必爭,每一次讓步對他來說就是新的規定,不能夠再退到原來的地方。對於親身母親的管教,無論驕縱、嚴厲甚至疏忽,沒有人會提出異議或責備,而靜總是被提醒記住自己的繼母身份。

“我是一個多麽盡責的繼母,”靜委屈地想著Danny生病時整夜不停地查看和擔憂,“可是連我自己的媽媽都看不見。凡我做得不夠的地方,旁人卻看得那麽清楚。親身母親又能做得怎樣呢?難道我媽在我的成長過程中,給過我包容、理解、支持了嗎?她卻可以為了將我‘培養’成人在人前誇耀。”

每一次靜這樣抱怨母親都會令自己羞愧自責,甚至擔驚受怕。從啟蒙教育她就知道,天上有一個火眼金睛的雷公,一直在目光灼灼地尋找那些不能恪守孝行的人。

靜也知道母親是愛她的。單單是那個不知道被母親重複了多少遍的“坐飛機我一定要買保險,我希望我死了能給我女兒留下XX萬”的話就足以讓靜了然母愛的奉獻。不知為什麽,這愛帶給靜的是惶恐和不知所措,讓她在自慚無以為報的同時,訝異於母親的想象力。

我反正是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靜對自己很無奈。小時候她偷偷盼望有一個不同的母親。像別人的母親那樣,有絮絮叨叨的牽掛,有溢於言表的難舍,有熱騰騰的飯菜裏飄散的溫情,有沉甸甸的行囊中裝滿的叮嚀。

靜和Danny在討論Karma,討論人生中遇到的人和事與個人的關係。

Danny說,我很討厭你們教我數學,我以前想,為什麽我沒有生在一個美國人的家庭裏。靜覺得仿佛有什麽東西隔著硬硬的殼,隔著層層的腐葉,隔著歲月的積土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她的心。這就是因果嗎?一個不滿於家庭的人,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聽到自己的抱怨。Danny就這樣活潑潑地站在靜的麵前,扮演著靜本人,讓靜得以設身處地去理解母親。

母親是不甘的,這是她一生的情緒主線。大約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她因為家庭成分而失去了升入大學的機會。這一節即使後來不再被母親掛在嘴邊,但一定常常放在心裏。似乎社會因素總是能被人記得更久,挖掘得更深,以此來佐證個人的無力和無辜。

上大學成了母親夭折卻難以舍棄的夢。無論後來還有沒有機會去實現夢想,她斷然將這夢移植到靜的身上。母親是努力的,努力地不輸於人,卻沒有努力地活出真正的自己。如果每個人的心裏都留著一個栽種夢想的坑洞,那麽母親一直試圖以對靜的要求來填滿自己的心。

這樣想著,靜忽然為母親悲哀。她終於有所了解,為什麽快樂對母親來說總是轉瞬即逝,而不如意卻那麽如影隨形。因為心中有一個有關夢想的空洞,母親辛苦地將她以為最好的東西填進去,竟然不能換來半分的踏實。

母親是正直的,善良的,熱心的,上進的。即使遇見偽裝可憐的行騙之人,母親也會施舍一二,她的理由是:“騙子也不容易,付出的代價挺大的”。對“壞人”充滿仁慈,在靜眼裏這是母親人性最為閃亮的時刻。

靜嚐試著走入母親的內心,而不是像從前那樣充滿期盼地仰視或是隔岸眺望。也許她們母女的相遇和碰撞是命中注定。母親隻是在做她自己,不多也不少。靜一路走過來,一路看過來,有時繼承著母親的選擇,有時反抗著母親的選擇。無論怎樣,如果沒有母親,就沒有今天的她。

也許我可以說,凡是給我的就是最好的。靜想,如果沒有幼時那些孤寂的左手和右手下棋的時光,沒有那些隻有窗外的廣播相伴入眠的日子,我或許無法學會享受孤獨,也不會渴望探求內心。

同樣,我也不會知道人的內心無法由世上的東西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