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文化的“七宗罪”(來自《南風窗》)
文章來源: 泥瓦匠2010-02-18 08:54:48
當今文化的“七宗罪”

  文_齊宏偉

  電影界唾沫與票房齊飛的事兒不止一例了,張藝謀的《三槍拍案驚奇》又是一例。大家夥兒個個痛罵狂批,但還是一窩蜂掏錢進影院去看。一位美國學者跟我講,有一回他在北京地鐵見一年輕人大模大樣看色情雜誌,他提醒年輕人不該看這個,那人眼睛一翻,理直氣壯地反問道:“不看這個,看什麽?”

  難道大家夥兒隻能像這個年輕人,注定隻配看這個?

  好在有了《蝸居》,讓大家眼前一亮。劇作本身有很多硬傷也很矯情,但這倒是近來難得的一部稍稍反映了水深火熱的“房奴”生活的作品,並非隻是“靠葷段子、官場、性等話題來炒作”。此劇令人覺得當今影視似還有希望。

  但僅憑一部《蝸居》無法挽救當今影視。整個當代文學和文化都處在某種困境中。

  躲避崇高

  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事件不了了之,這話起初頗引起一幫中國文人、學者們的不平,紛紛譴責德國漢學家顧彬犯了德國中心主義錯誤,認為顧彬的言說是一種霸權話語和他者的偏見。

  然而,媒體後來澄清,顧彬沒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話,而是說棉棉、衛慧的作品和《狼圖騰》等是垃圾,於是大家也就當下釋然,露出原來是這麽回事的神情,頗像阿Q終於保住了自個兒的麵子一般。

  其實,還需人家指出來?中國當代文學乃至文化的困境咱們自個兒不清楚?這不是說人家幾句霸權話語或他者偏見就可以化解的。困境是因為有了已入膏肓的病症,我總結為七大病症:

  第一大病症是文化在當代已不再被信仰,而是被玩弄。

  不信,你看看賈平凹的《廢都》就知道了,裏邊的大作家莊之蝶早就把文化和妓女放一個檔次上了,莊之蝶們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真事,文化不過是那麽回事兒,根本上來說就是人利用文化獲得名利,用倦了,就像扔舊衣服那樣丟掉。《廢都》去年再版,有批評家就說,莊之蝶與當代知識分子的區別就差沒上百家講壇了。

  這跟法律在中國的遭遇差不多。法律若不被信仰,法治觀念和法治社會是難以建立起來的。一法律界人士倒是直言不諱:“法律是啥玩意兒,在我看來就是一妓女,誰給錢就給誰服務。”當年王朔說得絕,作家即寫家,是一碼字兒的。有人幹脆提出“下半身寫作”口號,文學和文化也就一俗到底。不信就欣賞一下當代詩人趙麗華的“名”詩:“晚上想洗澡/發現/花內褲/找不到了/難道真的會/有人/收藏/我的/沒來得及/洗/的/花內褲?”寫這樣詩的人,心目中的文學和文化是什麽?難道還不清楚?

  今天的文壇還能找到海子和路遙那種對寫作對文化的態度嗎?他們的猝死連帶著把那種神聖、崇高的寫作態度都帶走了,從1989年3月26日再到1992年11月17日,這兩個日期似乎真成了神性寫作和崇高寫作的祭日。1992年後,文壇或多或少成了或高明或不怎麽高明的玩家們的天下,“躲避崇高”儼然成了當代文人們的座右銘。

  人性的荒涼

  第二大病症是當代文人在人性論上的淺見和短視。

  文化關乎人,文化的內涵取決於文人們對人性透視的力度和深度。人性論上膚淺,不可能產生大作品。不幸,這正是中國當代文人的“死穴”,他們把複雜的人看簡單了,把深刻的人性看扁了。老巴爾紮克說:“你要想成為一個小說家,先得成為一個哲學家。”毫無疑問,我們的文壇上多的是寫家和玩家,少的是哲學家和思想家。

  以電影為例,中國的當代電影似乎都中了病毒,一個勁兒玩弄技巧,一個勁兒揭露人性的黑暗,一個勁兒陷入“欲望敘事”的圈套,導演在比賽誰更會弄特技,誰更會砸錢,誰更“狠”,張藝謀就是一個典型。看他早期電影,還是有人性的,越到後來越隻剩下了獸性,一邊謳歌原欲,一邊讓你在欲望前嘔吐。盼望在哪裏?沒有。看完了這些電影總覺得內心一片悲涼,沒有出路,沒有亮光。看電影就是找難受去了。

  中國當代文化不也如此?文人們爭先恐後地告訴我們人不過是一堆蠕動的肉,人和人之間一定就會像動物一樣相咬相吞。我帶著極大盼望,細讀劉震雲隆重推出的《一句頂一萬句》,也還是看中國電影的感覺。作家想告訴我們友情和愛情的可貴,但看來看去,你隻看到朋友意味著凶險,愛情意味著私奔、背叛,越看越荒涼,越看越黑暗。

  文學當然應該揭露人性的猙獰和醜陋,但作家應帶著極大悲憫,帶著愛心和呼告來寫,不能一味恭維人性,但也不能一味貶斥人性。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被譽為詩人哲學家,他在《思想錄》中指出:“我要同等地既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讚美人類的人,也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譴責人類的人,還要譴責那些下定決心自尋其樂的人;我隻能讚許那些一麵哭泣一麵追求著的人。”

  作家和文人們要一麵為人性的黑暗哭泣,一麵激勵我們一同不止息地追求光明和溫暖。這在中國當代文化中越來越難了。一個朋友說:“看中國當代文化那些個產品,看完了,你得不到一丁點兒提高。”這不是全部,但至少是大部分作品的頑疾。

  語言陷阱

  第三大病症是文化語言的狂歡化與俗化。

  餘華的《兄弟》和莫言的《生死疲勞》、《檀香刑》就是代表。他倆初入文壇時,語言都很講究。莫言說,是福克納教給了他在語言中大膽虛構。不錯,文學是虛構,但不能任由語言變成“能指的滑翔”。結果,二人的近作都陷入語言狂歡化的陷阱而不能自拔,一味狂歡下去,定是文學的自毀。

  顧彬批評中國當代作家的語言功底不行,是有道理的。王彬彬發文說,中國當代作家的語言就像打開水龍頭就流出來的自來水,沒有任何特色和味道。生活中是啥,作品中就是啥,毫無美感可言。

  關鍵是什麽?不是說當代文人不錘煉語言,而是沒達到海德格爾“語言是存在的家”之境。根本上說,日常俗語恰是藝術語言的大敵,這樣的俗語根本無法成為存在的家。這就需要藝術家建立語言和意義的內在關聯,在原初感動中重新使語言和精神合一,隻有這樣,創作才是從遮蔽走向澄明的旅程,語言才能成為精神的風景而不是一大堆滑翔的能指符號。

  海明威一天隻寫500字,而且一定要站著寫,逼著自己寫得慢,寫得精煉。因此你看著那樣的文字就帶勁,覺得語言裏有骨頭,有嚼勁兒,但現在的作品,用一個評論家的話是:“瞧,又來了,看他怎麽亂扯瞎掰吧。”“寫”一變而為“扯”和“掰”,倒也形象。

  來不及感動

  第四大病症是當代文人們喪失了精神,不再有大感動。

  畫家丁方一再強調,精神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沒有精神就沒有藝術可言。他自己那些凝重的油畫作品倒是對這一席話的精彩注解。

  文人和文人的區別不是技巧上的高低,而是精神境界上的差異。馬丁·布伯說,創作是為了與“我魂之魂”的“形象”相遇;海德格爾說,創作是真理的生發和保藏;詹斯卡爾說,詩人不是創作詩而是發現詩。

  他們都在強調藝術的偉大不在藝術之內,而在藝術之外,在於創作者本人精神境界的高低。陸遊所謂“爾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是深知者言。正如東正教的精神資源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偉大一樣,沒有了冰山在海麵下那7/8的托住,是不能造就海麵上1/8的壯麗景觀的。

  一人拿著作品找托爾斯泰評論,托翁看完後不客氣地說:“你這篇小說除了想寫小說的欲望之外一無所有。”

  這正是我對當代文學的基本感覺。早些年,文學還能感動我們,還能使人得到精神陶冶,現在很難了。是我們變了,還是文學變了?

  寫作大概是不能完全職業化的,作家必須作為一個追求真理的人去感悟和發現,而不是作為一個寫家在碼字。中國作家們寫和發都太快了。旅美作家施瑋告訴我,她一到美國心就很沉靜,寫得會很慢,一回到國內就受刺激要快寫,擔心一不快寫就被讀者忘了。在中國,人整個兒就靜不下來,普希金所謂“急匆匆生活,來不及思想”,當今文壇是“急匆匆製造,來不及感動”,甚至來不及感受。

  第五大病症是當代文人們沒了“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和“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的能力。

  文化當然不能跟在生活後麵亦步亦趨作小妾,但文化一定要有反映和展示真實生活的功用。現在的文人們有意無意地取消了這一功能,隻強調文化的審美功能,認為要的就是好看和熱鬧,這其實是別有用心。文化若隻顧關起門來自個兒娛樂自個兒,文化就沒意思了,因為不能讓人共鳴。今天很多作品展示的是一種很虛很假的生活狀態,裏邊沒有苦難,沒有真實,沒有掙紮,沒有靈魂的活動,沒有內心的生活,作品反映出來的不過是文人遊戲人生的態度。

  當然,當代文人們有著太多苦衷,很難毫無顧忌地去書寫當代人的生存處境。似乎是“非不能也,乃不願也”,但我認為根本上還是“非不願也,乃不能也”。自己過上了好日子,就一好百好了。這不是說文人們不應該過上好日子,而是提醒他們不要忘了身邊那些還在受苦受難的人們,不要忘了王小波所說的“沉默的大多數”。

  自宮

  第六大病症是文人們在創作上自立禁區,在思想上自我閹割。

  這和環境有關,也跟能力有關,但很多人早有同感,就是一些中國文人們確實太“聰明”了,他們有很多禁區和敏感題材是絕對不會去碰的,久而久之,也就真不敢碰了,圈子也就越圈越小。從精神的奴隸變成了奴才,不以為恥反以為聰明。

  另一麵,他們又很會迎合讀者和市場,知道哪種東西可以流行,就不斷炮製。魯迅寫道:“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用時光來衝淡苦痛和血痕;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這正是今天很多文人的寫照。

  創作不隻需要才華,更需要勇氣。中國知識分子在20世紀後半期的侏儒化已是公開的秘密。季羨林在《牛棚雜憶》中引一位老幹部的話說:“古人說‘士可殺,不可辱’。‘文化大革命’證明了:‘士可殺亦可辱’。”經過“文革”,知識分子元氣大傷,甚至斯文掃地。80年代剛恢複過一點精神氣,挫折後又碰上浩浩蕩蕩的經商下海潮,本來就先天不足,再加上後天失調,這勢必影響到文化。布封所提“風格即人”,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人即風格”。連“人”的“格”都找不到,到哪能找“風格”?

  之所以不能老是抱怨環境,就在於寫《日瓦戈醫生》的帕斯捷爾納克和寫《古拉格群島》的索爾仁尼琴,生存環境比今天險惡得多,為什麽他們有此大勇?《古拉格群島》中,索爾仁尼琴引集中營中獄友寫的小詩,正是他本人的寫作態度:“我自己知道:這不是遊戲,/這意味著死亡——槍斃。/但是,像阿基米德一樣,/即使為了獲得生命,/我也絕不放下這支筆!/這張已經展開的紙,/我絕不把它揉棄!”這種寫作勇氣,當代文人有嗎?

  “七宗罪”

  第七大病症是當代文化呈現出一種矛盾:一方麵是因著模仿和追隨西方文化而特有的自卑神態,另一方麵則是偏狹民族主義的傲慢嘴臉。

  正如“垃圾”事件中,為什麽很多文人那麽在乎東西之辨?為什麽人家一發言,先不管人家說的有沒有道理,而一上來就給人家扣上西方中心主義和話語霸權的大帽子?說白了正是出於這種自卑和傲慢混雜的心態。

  這麽在乎中西之辨,而不管是不是真理,一定不能充分吸收人家的好東西,也不能繼承本民族的好東西(魯迅說,好胃啥都能吃)。還是哈耶克看得清楚,民族主義者們把民族當成了偶像,表麵上尊重本民族的傳統,但那尊重是一種盲信而非出於對真理的追求。

  20世紀的極權主義和民族主義潮都極大地摧毀了人們對真理的敬畏,這種創傷才是致命的。毋庸諱言,中國的當代文化也帶著這樣的創傷。

  這七病,是當代文化七傷,也是當代文人的“七宗罪”。此非聲討,算是禱願:願當代文化突破困境而發展,盼2010年成為給我們真“驚奇”的“文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