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婉婷已經看不下去了。她再一次被氣得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地發抖。她轉個身從原路退出,經過門口匆匆地跑進車子,坐進駕駛座深吸一口氣,把定方向盤,目視著前方,卻沒有焦點。
她把臉埋在胳膊裏。 還要她怎麽樣呢?她已經盡了力了。她已經竭盡全力了。她神經已經繃緊,她的肌肉全身戒備,她的每一個細胞都整裝待發,她每時每刻都處於戰時狀態,她已經精疲力盡,可是外賊好防,家賊難防。她不是女超人,她不是幼兒園阿姨,她要怎麽做才能捍衛自己的婚姻,看住已經心不在焉的丈夫? 這些天來,胡啟東是很老實,除了工作必要的應酬,他都待在家裏履行一個好丈夫的責任。可是她看得出來,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根本就是魂不守舍。 他坐在電視機前,卻永遠不清楚劇情;他伏在書房上網,手裏的鼠標總是亂點,點中的都是那些飛來飛去的廣告插條;他擺弄著手機,經常盯著小小的屏幕出神;甚至有時候睡前刷牙,都會刷著刷著對著鏡子發呆,不知道的,以為他是一棵自戀的水仙。 看到他這樣的狀況,她這個做妻子的情何以堪?她忍,她打落牙齒和血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忍出頭,用自己的溫柔和智慧去擊敗那個無恥的小三,讓她知難而退,還她一個清靜的家庭。她把這個當作七年之癢,當作涅磐前的燃燒,分娩前的陣痛。 可是這燃燒是那麽的痛苦,痛苦得她不能承受。她知道胡啟東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時候,腦子卻如同奔騰的野馬,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她睡在一邊,又何嚐不是心如刀割,不能入眠? 這陣痛是那麽的漫長,似乎預示著最終的結局不是一個可愛的新生兒,而是最終的難產,胎死腹中。 夫妻之間失去信任是可怕的。每一次胡啟東來電話說自己晚上有事,她極力克製著自己不去打聽他的行蹤,仿佛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他說他要陪老板見一個外地的精英,她會打電話到賓館裏查詢是否那人真的在此登記入住;如果他說要陪老板去應酬,她會打電話到飯店去核實。 甚至忍不住親自跑一趟,以一種隱蔽的方式“眼見為實”。 漸漸地,她感到了從內心往外泛濫的疲累。如果說溫泉之夜她還有些洋洋自得的勝利的快感,那麽發展到今天,這種快感已經變成負擔。 尤其是今天,她感到了一種徹底的幻滅和絕望——無恥的小三不肯收手,軟弱的男人半推半就。 自己的丈夫自己知道。她知道他的命門在哪裏。他心軟,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當年她就是靠著眼淚和溫柔戰勝了婆婆的憤怒和強硬,讓他不能割舍地站在自己一邊,頂著家庭的壓力跟自己結婚。在一段如火如荼如膠似漆的感情麵前,剛硬的婆婆反而成了弱者。諷刺的是,到今天,在一個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雛菊麵前,她這朵明媒正娶雍容華貴的牡丹反而變成了弱勢。 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雛菊?那個女孩哪裏是雛菊,她是一朵罌粟! 真是毒花最美,烈酒最香,能讓男人迷醉,不知今夕何夕。 停車場裏的車子不斷地進出。李婉婷抹把臉,將車子開出停車位,停在了角落裏一棵不顯眼的樹蔭下。在這樣黑乎乎夜影斑駁的地方,車子的顏色和車牌都變成了隱形。 她喝了一口水,靜靜地盯著飯店門口。 她覺得自己很賤,知道自己留在這裏會死得很痛,死得很難看,卻忍不住還是不想走,還是想留下來享受著淩遲的痛感。 她都覺得自己很變態。 裏麵的人似乎體諒她,沒讓她等多久,一群人架著林葉子從飯店裏走出來。林葉子掙紮著一邊唱一邊笑,東倒西歪。 幾個女的似乎都架不住她了,幾個人說了幾句什麽,馮智很無奈地去接手,有兩個女孩結伴去路邊打車。 馮智是個瘦弱的南方男人,也不敢做太過分的動作,所以好像也扶不住她。他衝著胡啟東說了一句什麽,胡啟東走過去從另外一邊架住林葉子。 一輛出租車到了,馮智和胡啟東小心翼翼地扶著林葉子進了一輛車,接著幾個人討論了一下,似乎在問誰順路,一個女孩打開前門,坐進司機的副座。 這是公司有活動最常見的舉措——一輛出租車要拚滿車,讓使用價值最大化。 那輛車載著滿員的乘客,駛離飯店門口。 李婉婷發動踩動油門,緩緩地跟上去,隔著一輛吉普車跟出租車的車尾遙遙相望。 亞熱帶南方城市繁華的夜裏,李婉婷開著車,追逐著疼痛而行。 這一路的路線,似乎是按照家庭的遠近行走的。最先下車的是馮智,然後是前座女孩,最後是林葉子。 林葉子根本就腿軟得不能夠自己獨立行走。胡啟東付了車錢之後,攙扶著她上樓。 李婉婷抖抖嗦嗦地拿出手機撥號,卻拿捏不牢,手機落在腳下。 胡啟東幫林葉子開鎖,扶她進門。她轉身抱著他,粘在他身上,無聲地哭。 她的眼淚是灼熱的,滴在他的肩上,像一滴油落入他的心髒,令其收縮。 他的靈魂和肉體一起掙紮著:“葉子,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林葉子哭出聲來:“你不要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你難道忘記了你說過你愛我?你都忘了嗎?是不是像她們說的那樣,男人上了床就厭倦了,打算轉身你走開了?你走了,我怎麽辦呢?我怎麽辦呢?” 胡啟東一肚子的話全憋了回去,不知道如何開口。 她抬起淚眼注視著他,又問:“為什麽不給我電話?為什麽不給我發短信?為什麽不讓我聽聽你的聲音?你知道我有多孤單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無數次加完班以後想聽聽你的聲音,又怕夜深人靜的時候驚動你太太,給你惹麻煩。你們都喜歡唱一首老歌,說什麽有愛就有痛。以前我不懂,現在明白了——你知道我有多怕嗎?你知道我有多痛嗎?你怎麽這麽狠心呢?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胡啟東呻吟:“葉子——” 她又撲進他的懷裏,用手按住他的嘴唇:“你別說,你別說我不想聽的話。我不要你走。我怕,我怕,我又怕又痛!” 說完她埋頭在他懷裏,嗚嗚咽咽有地哭泣不已。 李婉婷開了頂燈,總算摸摸索索地找到了手機。她想從通訊錄裏找胡啟東的號碼想要速撥,卻一次次地摁錯菜單。她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她聽到自己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她聽到自己心在狂跳的聲音。 她把手機放在旁邊,拿起一瓶水,抖抖嗦嗦地打開——她感覺自己的手和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擰了幾次才把蓋子打開,喝了一口,深深地呼吸。 她對自己說:“你要鎮定,你一定要鎮定,這個時候不能發怒,不能衝動,不能頭腦發昏。一定要克製,一定要理智。” 她的手,把空了三分之一的塑料水瓶捏得劈裏啪啦作響。 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撿起手機,緩慢而堅定地點著菜單,找到胡啟東的號碼,撥了過去。 沒人接聽。 她是留在車裏繼續撥,還是打開車門跑下去,上樓砸那狐狸精的家門,來個捉奸在床? 手機響的時候,林葉子正在黑暗中用自己的嘴摸索著去吻胡啟東的嘴。找到了,也感覺到了他的遲疑。他遲疑著,卻最終抵不過這來自地獄的誘惑,終於迎合地吻著她柔軟溫潤的唇。她聽到了鈴聲,她也感覺到了他的掙紮,她緊緊地抱著他,不是腰,而是從雙臂外圈了過去。 “哥哥!”她半是呢喃半是呻吟,還帶著一點低泣,“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什麽都不要,我就要能跟你在一起。你不要離開我。” 胡啟東掙紮著,低聲說:“葉子,你聽我說——” 林葉子任性地說:“我不要聽!你說過你愛我,我聽了,可是你又變了。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胡啟東說:“你讓我接了這個電話,我有話跟你說。” 林葉子趴在他懷裏落淚,卻不再說話,手臂漸鬆。 鈴聲卻已經停止了。胡啟東自褲袋裏摸出手機,摁亮屏幕查看,果然是李婉婷的。 他把手機再次放進褲袋,低聲說:“葉子,我們不能再走下去了。你還年輕,這樣拖下去會害了你。你以後還會再有男朋友,終有一天要結婚嫁人。我們的關係給別人知道了,對你對我都不好——當然最主要還是對你不好。” “你不愛我了嗎?還是你從來都沒愛過我?”林葉子的眼睛在黑夜裏發出一種晶瑩的光。她眼睛一眨,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胡啟東覺得這簡直是一個世紀難題,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霎那間他覺得口幹舌燥,呼吸困難。 林葉子聲音顫抖著再問:“你說啊!你是從來沒有愛過我,還是現在不愛了?”說完她立刻又哭,“你別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又抱住他痛哭。 李婉婷坐在車裏,滿腦子都是成人電影般的胡思亂想。她仿佛看到兩具赤裸而無恥的肉體在一張柔軟淫穢的大床上糾纏著翻滾著喘息著,這種想象像一把鈍刀,在她柔軟得不堪一擊的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刻畫著,刻出一道道淋漓的傷痕。 她再次地抖得像風中的樹葉,胸中一團一團的火在燃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繼續撥那個無人接聽的號碼,還是該衝上門去做一回撒野的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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