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60) 合同
文章來源: 漢代蜜瓜2009-05-18 08:04:04


何葭回到上海,姑媽一見,眼淚幾乎落下來:“葭葭,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你住在姑媽這裏,讓姑媽好好給你補補。”她看見侄女眼中的遲疑,還以為她顧慮沈遠征,連忙解釋說,“遠征他自己有房子,工作忙起來沒日沒夜,平常他不回來,家裏就我跟你姑父兩個人,也怪冷清的。”

何葭還要堅持:“我聽說我家的租客已經搬走,我還是住回去比較好。”

姑媽說:“哎呀,不行!那個房子一直借給別人,房客換了一個又一個,雖然都是有點素質的人,可是到底不是自己家,已經給糟蹋得不像樣,肯定要重新裝修一下才能住人。”

在何葭的堅持下,姑媽還是陪她,由沈遠征送她們回提籃橋看了看——果然,靠陽台的牆角已經發黴,窗簾常年不洗,已經看不出本色。地板磨損得坑坑窪窪,不當心能絆一跤。

廚房裏的油煙機蒙著厚厚的一層油,操作台板裂成兩塊。衛生間的水管漏水,水龍頭看上去也鏽跡斑斑。

何葭眉頭皺起來。

姑媽解釋說:“最後這個房客很難纏,還不肯搬,最後我們隻好免掉他半個月的租金,才算送走瘟神。”

沈遠征這時在旁邊開口說:“這房子年頭也太長了,還是大修一下比較好。陽台的窗可以換成白色塑鋼雙層玻璃的,非常漂亮。裏麵地板還是解放前的,早該換了。廚房和衛生間全部按照現在的標準裝修,這房子會非常舒服。”

停了停他又說:“或者你把它賣掉再買新式公寓也好,這個地段,這種房子能賣個好價錢。”

賣掉?她已經賣掉了她跟弗萊德的家,難道還要把父親留給她的紀念,這個有著她少女青春記憶的地方也賣掉?

她沉默一會兒才說:“我來重新裝修。”

於是何葭住在姑媽家,開始操作老房子的裝修。在裝修開始之前,大伯父大伯母和何偉請她吃飯接風,她不得不去;李春明和張帆請她,她借口疲勞,要倒時差,一推推掉。

她實在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

張帆不請自來,打上門興師問罪,說何葭眼睛長在頭頂上,不認她這個老朋友了。

姑媽替自己侄女解釋:“是真的身體不好,回來隻出去一次,身體就吃不消了,天天在家裏睡覺還緩不過來,我是土雞湯銀耳紅棗羹一碗碗給她吃下去,就是不見效。”

張帆以指敲桌,笑著說:“姑媽,你是太寵她。我看你天天讓她燒飯洗衣擦地板,隻怕她能吃能睡,沒一個星期什麽病全好了。”

姑媽給她逗得一笑:“這孩子,整天胡說八道。”

等姑媽走開,張帆開口問何葭:“聽遠征說你想裝修房子,這麽說要留下來了?”

何葭說:“這個還說不準,打算先住個半年一年再說。”

張帆立刻建議:“還想什麽想?留下來吧!何葭,到我們公司上班吧,別忘了你還欠著我們一個服務合同沒履行呢!”

那張合同,本是雙方做麵子的事,她這個時候抬出來是什麽意思?何葭抬眼看看張帆,沒出聲。

張帆笑吟吟地說:“我們公司雖然不是跨國公司,可是能付得起跨國公司的薪水。何葭,財務總監或者市場總監,你更傾向於哪個職位?”

何葭淡淡地一笑說:“你太高看我了。我在加拿大也不過是小八拉子一個,坐不了那麽高的位子。”

張帆繼續笑:“得了,你還跟我謙虛!”

何葭說自己暫時不考慮工作,要先專心裝修房子。

老式的房子太高,她把朝北的那間依然做臥室,吊個低頂,裝上空調。吊頂的上麵其實架了個結實的閣樓,梯子隱藏在寬大的走入式衣櫃裏麵。

閣樓裏自然做成一層層的儲藏架,放些過季的衣服被褥雜物等東西。

朝南的那間依然保持原來的高度,做客廳。陽台的門換成日式拉門,需要時可以打開連成一體。

難度最大的是找那種長條的地板,並把地板漆成四九年前的那種紅漆地板。

包工頭為難地說:“小姐,現在哪裏還有做這種地板的?”

何葭說:“容易做還找你?”

全部是複古裝修,難度有點大。

何致遠那個年代的家具,式樣都老土,但是做工非常講究結實,整個大衣櫥,除了背麵的三合板用釘子,其他的地方都是榫頭,拆都很難拆,白送都沒人要。

隻有兩隻單人實木扶手椅是四九年前的款式,是何致遠從舊貨店買來的古董,不知道是哪個資本家被抄家後的東西,還是這些人在文革後移居海外後賣掉的東西,何葭很喜歡那種古舊雅致的樣子,留下來,讓包工頭打磨後重新上漆。

國內的裝修就是這樣,要時時刻刻地看著,一個不當心,他們會把你要求的東西做走樣,是以何葭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老房子裏。

遇到要買什麽東西,自然是打個電話給張帆,由她派公司裏的小型貨車來幫忙。

不監工的時候何葭待在姑媽家睡覺,幫著做家務,陪著姑父說話,一個鍾頭一個鍾頭地聽他褒毛批鄧,也不辯論,極至耐心。毛好鄧好,不是她關心的範圍,他們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姑父是她的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過一天少一天,她要讓他開心。

現在除了親人,沒有什麽能讓她更關心。

不錯,他跟她也沒有血緣關係。可是這個世界,她跟誰有血緣關係?他待她如親女,這就夠了。

她抽了一天時間,拿著她當年拍下的繈褓和那個寫著她出生年月日的紙條的照片到晚報廣告部,登了一小塊尋親廣告。

兩張照片都在裏麵,作為個人廣告來說,版麵不算小,價格也昂貴。廣告部的人說,本報除了登過一個富翁的征婚廣告,還沒有誰的個人廣告占這麽大的版麵。

何葭登記表格,填寫廣告內容,繳款,一係列的手續辦好,對於廣告部工作人員的感歎沒有應聲。

聯係電話寫的是她的手機號碼。這件事她對誰也沒說,也不想讓這種事打擾姑媽一家的安寧。

何葭接到的第一個電話居然來自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她們約了在淮海路的星巴克見麵。

那個女人叫孫茗,比何葭小一歲,自稱也是養女,隻想找個有同樣經曆的人聊聊。

她說:“我爸爸媽媽結婚後很多年都沒生孩子,大約以為不能生了,去孤兒院領養了我。我到他們家的時候才半歲,什麽都不記得。我依稀有一點點記憶,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對我很好,很寵愛。四年後我妹妹出生後情況完全改變,他們把心思全部放在妹妹身上,我很明顯地感覺到父母的偏心,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偶然的一次機會,從親戚口中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才恍然大悟。”

“從此以後我變得沉默,自卑,感覺被這個世界拋棄。我拚命用功學習,試圖用優異的成績換來父母的笑臉和關注,可是一切都像是白費心機,他們仍然寵愛妹妹,忽視我。”

“我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畢業後特地選了個離家遠的單位,可以找個借口搬到宿舍去。到後來我自己結婚,生了孩子,可是一點都不快樂。我很想去尋找親生父母,可是又不敢向現在的父母打聽實情,怕他們罵我忘恩負義。”

何葭默默地聽著,沒有插嘴。等她說完,才安慰她一句:“也許是你多心了。據說很多有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都偏心小兒子小女兒。”

孫茗搖頭:“不一樣的。我妹妹被寵壞了,做事也好,學習也好,都不那麽上台麵。可是隻要有一點點進步,做了一點點事,父母都會把她誇上天;我做得累死,成績一貫名列前茅,卻得不到他們一句表揚。我很小的時候他們不是這樣的。”她看看何葭,又問,“你呢?你父母對你好嗎?”

何葭點頭:“非常好,好到我在我父親去世前才從他嘴裏得知自己是養女。”

孫茗不解地問:“那你為什麽還要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你不怕你媽媽生氣嗎?”

何葭低頭用手指在杯子上劃圈,半天才說:“我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爸爸前幾年沒了。”

孫茗臉上呈現出慘痛的表情。她喃喃地說:“對不起。”

何葭勉強地笑笑:“沒關係。其實我尋親,沒有什麽別的目的,隻是想知道我是誰。”

她是誰?這是一直以來困擾她的問題,她的親生父母為什麽要拋棄她?

孫茗抬眼看看她,接著問:“如果找到了,你會認他們嗎?你恨不恨他們?”

何葭搖頭:“我不知道。我想我會認他們,但是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恨他們——也許見到才能了解。”

孫茗望著窗外熙攘的人流車流,外麵華燈初上。在這樣的都市裏,你看不到日出,也看不到日落,隻能從光線的明暗,從路燈車流的疲倦神色裏看出,一個都市的一天,又漸漸走向結束。

她說:“我也不知道我對養父母是什麽樣的感情。你說我恨他們吧,可是沒有他們,我不可能上大學,念到研究生畢業——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有幾個能上大學的?你說我不恨他們吧,可是我在那個家裏那麽多年,感受到甜蜜之後又感受到苦澀,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感受到一種自卑的情結。這種心結一直折磨著我——我老公不知道這件事,總是說我對父母的感情古怪。”

誰是誰非,誰又能評說?何葭心中一聲長歎。此時她才知道,比起孫茗,她是多麽幸運,因為她得到了何家上上下下那麽多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