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3) 回家
文章來源: 漢代蜜瓜2008-10-14 20:27:06

何葭說走就走了。姑父找了個到上海出差的機會,把何葭帶過去。

何葭隨著姑父下了火車,有人開著吉普來接,直接開到父親的新家。父親是大學老師,排了很多年的隊,也因為結婚增加了人口,剛分到兩間裏弄房子,就在提籃橋。何葭跟姑父姑母住慣了寬敞明亮的樓房,腳一踏上那個黑乎乎不知道有多少年曆史的老樓道,聽者腳底下咯吱咯吱地響,心裏有說不出的抵製。

姑父一邊小心翼翼地放慢腳步,一邊說:“都削尖了腦袋要回上海,你姑媽也要你表哥考上海的大學!上海有啥好?你看看這破房子,白送我我都不要住!”

爸爸在房間裏聽到姑父洪亮的聲音,連忙迎出來,拉開了樓道燈。

樓上別有洞天。整整一層都是他們的,朝北一間大約十二個平方的房間做何致遠夫婦的臥室,朝南的一間,靠牆壁的一麵,用大衣櫃隔出小小的一個空間,把簾子拉上,是何致遠後妻帶來的兒子何青的空間,封閉的陽台很大,也有八個平方,給何葭做臥室,門可開可合,陽台上有書架有寫字台,自成一體。

中間部分是客廳,擺著一隻長沙發,兩隻單人沙發,綽綽有餘。

何致遠解釋:“讓阿青睡裏麵,拉隻簾子,主要是男孩子太亂,簾子一拉,眼不見心不煩。”

那個陽台麵積尚可,光線明亮,關上門也很安全隱蔽,不能說他們夫婦虧待女兒,何葭姑父點頭表示滿意。

外麵走廊裏隔出狹長的一條,裏麵是衛生間,外麵靠著陽台的這一麵是廚房,可謂五髒俱全,這在弄堂房子裏,條件算非常好的,至少他們用不著到外麵的公廁裏去倒馬桶。

到廳裏落座,何致遠凝視自己的女兒,嗬,都那麽大了,差不多快趕上自己高了。何致遠一邊泡茶一邊說:“這房子在解放前,住一戶人家。現在一樓住了兩戶,二樓我們一戶,三樓也是一戶。這還算好的。有的房子住七、八戶呢。”

姑父問:“弟妹呢?”

何致遠說:“她怕葭葭不自在,帶著兒子回娘家了。晚上再回來。”然後就是談家常。問起沈遠征考大學的事情,姑父說:“她媽媽非讓他考回上海,想考上海外語學院。真的考上了,還要你和弟妹多照顧。”

何致遠說:“這還用說?”然後他下廚做菜,款待妹夫和女兒。

何葭緊緊依著姑父,一言不發。心裏想著沈遠征不久也會來上海,心裏安慰不少。

過了一會兒。從來沒下過廚房的姑父借口給妹夫幫忙,到廚房裏去了。何葭聽他壓低了嗓門——他的嗓門壓得再低還是很響——跟爸爸說:“葭葭雖然是女孩子,她姑媽寵她,從沒讓她做過飯,炒菜做飯都不會,你跟弟妹說說,擔待點兒,慢慢教吧。你姐姐還說,女孩子長大了,有很多花錢的地方,她可能不願意跟你們開口,讓你每個月給她點零花錢。”

何致遠滿口答應。何葭熱淚滿麵,趕緊用手絹擦了。吃飯的時候姑夫談笑風生,他們倆父女才算熱絡一點。姑父飯後告辭,要去辦公事。臨走的時候塞給何葭一百塊錢,悄悄說:“你新媽媽如果對你不好,爸爸也不好,就買票到姑姑家來。”

何葭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了。

後來何葭就被安排到繼母的學校念書。還好姑媽有時候還跟她說說上海話,她倒是沒有太大的語言障礙,不久就跟同學混熟了。繼母叫陳珊,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弟弟過來後改姓何,叫何青。繼母待她還過得去,非常客氣,自然沒有媽媽和姑媽那份體貼,心思全放在自己兒子身上。

比如何葭媽媽在世的時候,總是問女兒餓不餓,讓她自己開餅幹盒子找餅幹吃。餅幹盒子總是有餅幹,何葭有時候開不開,就抱到媽媽床前,由媽媽幫她打開,她捧在手裏,坐在小板凳上慢條斯理地吃,有時候還要給媽媽嚐嚐。

在姑媽家住,姑媽下班第一件事是往床底下摸,摸出一隻水果,洗幹淨交給她,讓她自己削了皮吃。

陳珊不會這麽做,水果放在茶幾上,都洗得幹幹淨淨,誰愛吃就拿去吃。當然最不客氣的是何青。幾次之後,何葭知道她不自己拿,沒人會提醒她吃,也就不再客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她吃了,陳珊也沒意見,她不是個小氣的人。

何青放學,陳珊會督促他寫作業。她有時也問問何葭在學校的情況,但是不會像督促兒子那樣督促她。何葭有什麽不懂的問題問她,她也盡量講解,從來沒有不耐心。

家裏地方小,很多東西放不下,換季的時候,陳珊給兒子檢視衣服,太小的穿不下的要扔,衣服不夠要買,也會想著順便帶何葭一起去逛店買衣服,但不會因為她是女孩子而特地給她多買或者單獨買。

何葭本來也沒指望繼母能待自己如親媽和姑媽,覺得能這樣客客氣氣已經不錯,比某些後媽好得不知道多少倍。

她也比那些失親的孩子要幸運很多倍。

何況爸爸按照姑父的囑咐,每個月都給何葭一筆零花錢,她基本上沒有什麽地方要花錢的,大部分都攢起來,缺什麽自己給自己買,從來不主動開口跟陳珊要。

尤其是同學中流行的小玩意小東西。

陳珊也注意不到她缺了什麽,添了什麽。

何葭自幼讀白雪公主的故事,想想自己並沒有淪落到那個可憐的公主的地步,對自己的狀態並無抱怨。

她離開上海三年再次回來,一開始有些格格不入。等到過一陣子,她成績上的優勢顯示出來,加上她本來就會說上海話,重拾起來也快,很快交了一些朋友。學生就是這樣,成績好你就牛,你就有威信,你就能交到朋友,不愁寂寞。

安頓下來,何葭就給表哥寫信。

遠征哥:
我來了一段時間,前一陣給姑父和姑媽請過安。現在抽出時間,給你說說我的情況。這裏的天氣跟咱們那裏不一樣,溫度聽上去很高,八、九、十度的,可是陰冷。屋裏沒有暖氣,我寫作業的時候要抱著熱水袋。街上簡直不能看,房子又破,街道又窄,外麵賣的東西,還沒有咱們那裏時髦,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大上海?

我跟同學還可以,但是總覺得不能交心。我覺得他們從心裏看不起我。我雖然會一點上海話,可是還有很多次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上次英語課,老師叫我起來朗讀,我一讀,他們就哄笑,笑得我很不能找個地洞鑽下去。後來我的同桌跟我說,我的普通話和英語口音都很重。我現在上英語課就怕。

這裏我最怕的就是下雨,一下就是好幾天,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沒完沒了。洗過的衣服也幹不了。我的手已經起了凍瘡。我想我的老師,我的同學,姑父姑媽還有你。有時候我真想跳到黃浦江裏算了。

你知道嗎?我們家,我爸爸和新媽媽住在朝北的那間小房間裏,我住在朝南的陽台裏。這個陽台有九個平方那麽大。那個弟弟,睡在最裏麵,用大衣櫥和簾子隔出一個空間。我這個陽台,白天有太陽還好,晚上和下雨天都很冷。真懷念我們有暖氣的日子。你怎麽樣?真的要到上海來上大學嗎?要是那樣太好了,我將來也考外語學院好了。

不要告訴姑父姑媽我給你寫信。

想你的妹妹

葭葭

沈遠征的回信很快來了,簡單地敘述了一下自己的近況,無非是天天考試,日日做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同學們個個臉上寫滿舊社會。他說自己對外語不是太感興趣,但是媽媽堅持讓自己學英語,也隻好聽命。對於她的英語有口音的問題,他讓她買幾盤磁帶聽聽,糾正自己的發音。還說自己也有這個問題,現在要提前準備,免得將來到上海讓人家笑話。然後他列了個單子,讓她幫自己買點磁帶寄過來。

何葭趕快去買了來,給他寄過去。自己家附近沒有,特地到市中心的新華書店去買。何葭這才領略了南京路的繁華。她很小的時候爸爸工作家務兩邊照應,忙;媽媽身體不好,需要休息,所以爸爸媽媽很少帶她出來逛街,她對南京路和淮海路根本沒有什麽概念,如今跟著同學一逛,大開眼界。

何葭跟同學走走逛逛,吃吃棒冰,看看電影,順便給自己買了條新裙子。回來馬上寫信對沈遠征說,自己隻在提籃橋轉悠,就以為提籃橋是上海,大上海還不如北方某個小城繁華,完全是個井底之蛙。原來南京路那麽繁華,有那麽多好東西。她給姑父買了個煙鬥,給姑媽買了件襯衫,把手中積攢的錢花了大半,心滿意足,直接跑到郵局把這些東西一起寄過去。

那邊姑父姑媽接到何葭的包裹禮物,激動了半天,對兒子說:“你看人家葭葭,多有良心!”

他們一起感歎,這三年沒白疼這個小姑娘,他們想都沒想過這個女孩會給他們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