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秉性 

用中國人自己的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即使是一個國家的政權也是容易發生改變的，然而一個人的本性卻很難被改造。又說，狗行千裏改不了吃屎！意指隻要有機會，一個人的本性中某種固有的深層次的東西就會無所顧忌地浮現出來。用文化基因論的觀點來看，人的本性就是一種文化基因，與生物基因一樣也有顯性和隱性之分。如果說不同的生物基因由不同的物種保持並遺傳，那麽不同的文化基因也由不同的人性保持、重鑄並遺留給其後代。

小時候我所經曆的一件事一直縈繞在腦海中，由於這件事的發生極其罕見，在記憶的倉庫裏永遠揮之不去。這件事反映了中國人人格結構中某種普遍的深層次的秉性，每當回憶起來時內心總是有一種深深的刺痛感。

那是1974年春夏之交，也就是發生在我的第五次生死經曆（即我的十次生死之間係列之四）之前。那時，二姐在峰口麻紡廠做織工，上班時間是每天工作八小時，三班倒。工廠所在的位置是峰口閘以北約二百米處大河的左岸邊。由於父母都不在身邊，放學後或周末我經常到她的工廠去。第一次去就被她的同事和姐妹們喜歡上了，她們都誇我長得好看、聰明、乖巧。我也喜歡上了廠房裏的織機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還有那些梭子穿梭往來的靈巧樣子。順便說一句，我們五個兄弟姐妹中，我和二姐長像最接近。那時，二姐有兩個最要好的姐妹，一個是李明蘭，我喊她明蘭姐；另一個是田玉珍，我喊她玉珍姐。這個玉珍姐和我大姐（陳玉珍）的用名一樣。她們倆對我非常好，有時二姐上夜班不能回家，她們倆或任意一個有時也會來我家安排我吃飯和睡覺。

那天下午放學後，我直奔二姐的工廠去。以前我都是直接走解放街直到接近老電影院時才右拐進一個小巷就到了工廠。然而這一天，當我經過二中大門後走到解放街上一個右轉向沿河街的小巷時，突然想試著從這裏拐到峰口閘，再沿河邊小徑去工廠，因為在此之前二姐幾次帶我回家時就是走的相反的路，以便經過中心菜市場買點食物回家。

從那條小巷轉到沿河街後，我一路經過了兩邊的民房、文化館、鎮診所及其對麵的鎮政府大院，然後穿過中心菜市場。當我從菜市場出來時，赫然發現河邊（那時的菜市場河邊幾乎沒有建築物）堆滿了人群，在這個人聲鼎沸的人群裏不時發出一陣陣喧鬧和嘈雜的叫喊聲。我感到好奇，便擠進人群中並鑽到最前麵，發現對麵糧管所門前的河岸邊也站滿了人，而且兩岸的人群還隨著水流慢慢地向北移動著，從兩岸人群中拋擲出的大大小小的石子和土塊像雨點般紛紛落進寬闊而又清澈的河水中。順著這些石子和土塊的目標所指，我發現河心有一個一尺來長的乳白色人形物體漂浮在水麵上。再仔細定眼一看，還真是一個嬰孩！他（她）頭北腳南地仰麵朝上，渾身上下沒有一絲衣物裹身，兩隻小手臂可憐地露出水麵，手掌則伸向空中，仿佛在祈求上帝趕緊帶他（她）離開這裏！

我的耳畔響起了人聲：“那是個屍伢子（普通話發音：shi1 ya2 zi3；當地發音：shi1 a2 zi2）！”又有人說：“肯定是哪個女的和某某私搞出來的！”還有人附和著說：“對！對！肯定是怕被人發現，就扔到河裏了。”還有人推測說是從西南方向漂過來的，隨即有人回應說：“我們在上場（即峰口鎮的最南端）就跟過來了。肯定是從那兒以外的農村來的。”在雨點般的石子和土塊叮砸下，嬰孩不時被砸中身體，每被砸中一下，嬰孩的身體就會在水中晃動一會兒，與此同時人群中就會爆發出歡呼聲和高調的叫喊聲。這種叫喊聲更是刺激了人群拋砸的熱情，從而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扔石子的行列中來。可憐的嬰孩被砸得在水中左搖右晃，並緩緩地隨著水流向北穿過那道閘的中間水道繼續向北漂去。瘋狂的人群則繼續蜂擁著跟蹤他（她）到了閘北200米開外右岸的一個河汊處，在那裏，嬰孩向東漂進了我童年時代的那個凝固畫麵中的幽深的水道。我也跟著人群來到這裏並進入這條長不過100米的水道岸邊，又看著他（她）從鳳凰橋下經過，來到了緊臨橋東邊的一個水流緩衝區，最後停留在緩衝區的東岸邊上。我隨著一部分人群上了鳳凰橋，趴在東邊護欄上看著後麵的事情。

很快，那個緩衝區的周邊圍滿了人，尤其在其東岸邊，有大人，也有孩子。最初嬰孩依然麵朝天空。人們還是那麽毫不留情地擲打著他（她），幾個十幾歲的少年找來了一個人頭般大的土塊，猛地朝他（她）弱小的身上扔了下去，隨著一個較大的浪花沉寂後，他（她）的麵孔朝下了，人們繼續擲打著，又有人找來一根木棍戳他（她）……。我突然之間不忍心看下去了，默默地離開了鳳凰橋，踏上了去二姐工廠的道路。

說實在的，整個過程中我隻是默默地看著人群，看著那個嬰孩，沒有因為他（她）被砸中而歡呼過叫喊過，也絕沒撿過一個石子，甚至連砸他（她）的念頭都不曾有過。心中所有的隻是憐憫。我相信這種情感也是那天大多數人所擁有的。然而，現場中許許多多的人卻滿懷著另一種情感，但那絕對不是對生命的憐憫、同情、悲哀、尊重和敬畏。他們所擁有的是對自己的同類，一個剛剛出生便被剝奪生存機會的弱小生命的極端漠視和冷酷！那原本是一個需要人類付出最大關愛並細心嗬護的生命，卻在喪失了全部知覺和生命氣息後依然飽受其享有自主行為能力的同類對其肉體的野蠻摧殘！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依然看到在我們的社會中發生著[孫][誌][剛]事件、[李][思][怡]事件、[高][鶯][鶯]事件……。不僅如此，整個社會還被嚴禁深刻討論這些事件發生的前因後果。一件件摧殘同類生命的令人發指的事件的發生說明了什麽？嚴禁討論的背後見不得陽光的動機是什麽？難道這就是自詡有著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文明的一部分？

什麽時候當我們學會了尊重並敬畏生命，什麽時候當我們不僅尊重並敬畏生命的肉體存在形式，更尊重並敬畏人類生命的靈魂存在形式——精神的獨立與思想的自由，什麽時候我們就擁有了正常的人性：那是上帝賦予我們的高貴的靈性！ 

2006-12-01於
Rockville, Maryland
起筆：09:50 am
止筆：13:55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