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也不是,留也不是,張愛玲糾結二十年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
文章來源: yy562019-07-17 11:31:52

 

 

 

一九七五年夏天,張愛玲筆耕不輟,被歲月朦朧的往事就像晨霧消散了之後,越來越清晰。 “這篇沒有障語“ 張愛玲寫道,“越寫越長” 。

她說 “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她又說在《小團圓》裏“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當然也不是否定自己”。

張愛玲還說“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麽東西在。“

要我說,這書絕不隻是關於愛情,熱情。數十個玲瓏活現的人物哪個不是帶著七味罐登場。愛,恨交加,熱情和冷漠交替。人生的甜酸苦辣就像野獸派的畫,是那麽的刺眼。

《小團圓》完稿於一九七六年,原稿628頁,陳述了主人翁九莉和被她稱為二嬸的母親蕊秋四次團圓,和三姑楚娣團聚作結,當然,也潑墨在以張愛玲與胡蘭成為原型的女主人公九莉與有婦之夫邵之雍的恩怨情長以及和朋友比比,戀人燕山的的故事。而這故事又是在林林總總,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家族眾成員,無數傭人,朋友過場的雜亂背景下展開的。開頭大有著名導演羅伯特·奧特曼Robert Altman的勢頭,稀奇古怪的名字閃電式的人物穿插讓你目不暇接。而且書中揭示的人性殘酷,心理變態,真不亞於 伊莎貝爾·於佩爾主演的《鋼琴教師La pianiste》。

難怪林夢是這麽評價這部小說的:

“這是本一翻開就令人魂飛魄散的書,一麵讀,一麵手心冒汗,如同墜入不見底的夢魘。很少有作家肯這樣暴露自己的冷和殘酷,不稀罕任何體諒,更不屑廉價的同情,一個比較完整的張愛玲事跡,一部冷酷地成長小說。”

張愛玲在香港的好友宋淇1976年看了《小團圓》後建議她不要發表。因為擔心如此大膽的袒露心扉會影響張愛玲的聲譽。張愛玲糾結了20年,修改了多次,曾動了要銷毀《小團圓》的念頭。但又說要細細想想,過些天再說。但是生前始終既沒有下決心出版,也沒有執行死刑。所幸的是,張愛玲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在反複斟酌其父與愛玲之間的書信之後,授權皇冠出版社,二○○九年二月,小說終於問世了。

讀這部小說,一定要先放下道德這把嚴尺,因為你會看到很多讓常人心裏悸動的冷酷無情。但是無情就是無情,不管你如何痛恨它,他就是那麽張牙舞爪地真真實實地存在。在真實的世界裏善良就不是那麽豐滿。而這部小說是與真實世界的小團圓。

書是以二戰太平洋戰場,日本攻打香港拉開序幕的。隆隆的炮聲在大考前的戰栗中都顯得微不足道。

九莉的朋友比比留過級,和同學溫科,“發問的聲音很自然,但是一輪到自己回答,馬上變成單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報出骨頭的名字,慘不忍睹“。

“死囉。死囉“ 淒慘的哀嚎,把臨考前的絕望從賽梨傳到了兩個榔嶼華僑。

一夢到大考就是噩夢的九莉聽到打仗了,可以不考試了,竊喜,全然顧不上同情傷殘的市民。在經過饑餓和恐懼之後,她希望香港投降,這樣可以回到戰前的生活。書接近尾聲,九莉聽到日本戰敗的消息竟沒有一絲高興,甚至希望戰爭繼續打下去,這樣她和漢奸邵之雍就可以繼續纏綿下去。九莉關心的就是當下的自己,盡管不高尚,但那就是當初真實的九莉,一個缺乏愛的滋養的女子,緊緊地抓住被羅素稱為半滿的生活的那部分。

九莉最終和母親蕊秋走遠是源於一筆錢,一筆從安竹斯先生寄來的錢,“放在桌子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數一數有800港幣,其中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說是九莉沒得到獎學金,他發給九莉這筆小獎金,相信九莉明年會得到獎學金的。九莉太珍惜這筆錢了,甚至怕存在銀行再取出來就沒有原來錢本身的味道了,就拿去給母親,蕊秋道,該還給人家。

過了兩日,九莉耐不住去淺水灣飯店看母親,其實是想著那筆錢,卻聽到南西說,昨夜母親賭錢輸給了畢大使,整整800塊。

“偏偏剛巧800,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象”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麽事結束了,不是自己做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冰點的冷酷。浸在錢裏的愛情和流在血裏的親情就這樣被賭了個精光。

九莉從小就知道被愛遺棄了,但是這次寫《小團圓》,讓她再次和過去團圓,我想她是知道的,其實母愛也是“那種完全幻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麽東西在”。繼續讀著,我感到了這一點。

毫無疑問,九莉渴望一種讓她動情的愛,一種能給她帶來衣食無憂的愛,一種可以讓她心柔軟下來的愛,一種風情萬千的愛,一種可以喚醒她寫作靈感的愛,一種讓她夢想變成可觸可摸的愛。為了它,她不惜一切。

第一次得知邵之雍是女編輯文姬寄給她看的那篇他說九莉文章好的書評清樣,“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朱批,像是一種線裝書,她有點舍不得寄回去”。後又聽說之雍被捕了,心就被觸動的更深,所以之雍出獄後找到九莉,兩人就天天見了。

令我吃驚的是,張愛玲對初見之雍時的形象描寫卻是很淡,隻是說“穿著舊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國語說得有點像湖南話,像個職業誌士”。也許,張愛玲始終沒有看清邵之雍的真麵目,愛的是一個她夢想的替身,所以她是那麽的悲傷,當這個替身消失的時候,她的夢就被摔得支離破碎。

“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威爾斯有篇科學小說《摩若醫生的島》,寫一個外科醫生,能把牛馬野獸改造成人,但隔些時候又會長回來,露出原形,要再浸在硫酸裏,牡畜們稱為”痛苦之浴“,她總想起這四個字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也許是泡在熱水裏的聯想,浴缸裏又沒有書看,腦子裏又不在想什麽,所以趁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隻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讀這部小說,也不能帶著探尋八卦的心理,因為張愛玲那點事早就公布於世。小說也不能讓你探出什麽小道消息。

倒是那些熱愛文學的人有福了,喜歡了解那代人真實生活的人有福了,在這部書裏文字的精致足以讓你大飽眼福。這裏的人都是赤裸裸的,沒有上妝,真實的就不那麽美好;  這裏的情感都是很充盈的,隻是五顏六色。讀讀這些,可以窺見一斑,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隻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 “斯巴達克斯” 裏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下大雨了,下得那麽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麵上往上漲,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玻璃樹,微微的蓬蒿,雨的森林” 。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係,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濁掉一塊,改變了眼睛和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描寫被歲月催老的母親)

 

“她看到空氣汙染使威尼斯的石像患石癌,想到,現在海枯石爛也很快”。

 

“畢大使六七十歲的人了,依舊腰板挺直,頭發禿成月洞門,更顯的腦門子特別高,帶著玳瑁邊眼鏡,蟹殼臉,臉上沒有笑容”。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