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另一個朋友
文章來源: 南山碧竹2020-12-25 14:30:55
清晨醒來,習慣性的抓起手機,看到來自遠方ZS的問候。和她聊了幾句,問,有空嗎?咱倆打電話?
 
和她的聊天,一下把我拉回了很遠的一份回憶,但卻是那麽的清晰的畫麵,像電影一樣,閉上眼睛,會一幀幀的展現在我眼前,精準到全部細節和顏色。
 
那是一段最壓抑的日子,我十六歲初中畢業,作為病殘生,分到街道工廠。環顧四周,破爛的廠房,和一群幾乎沒有任何文化的街道老大媽們,還有就是各種殘疾青年,比如小兒麻痹後遺症的瘸子,傻子,坐輪椅的。我當時因為半月板手術,醫生開了證明,逃避了下鄉。和她,就在這裏開始了我們的友誼。她是天天發低燒,很難受的。我記得她垂著眼皮很認真的和我說,“我覺得我活不過25歲。”
 
我們踩縫紉機,她的位子就在我前麵,有點像在學校的課桌,我想跟她說話,就用手去捅她一下,她就會側過身來聽我講,手裏還假裝拿著一個活,低頭做著。我也可以一邊幹活,一邊和她聊。記得那車間裏馬達轟鳴的嘈雜聲,昏暗的屋子,和那個縫紉機前的小燈,把局部要縫紉的部分照得雪亮。旁邊放著一個大籮筐,裝著你要做的和做完的活。
 
她是個典型的古美人,很斯文,帶著一種和環境格格不入的幹淨的文學氣質。我們都不會,也不敢打扮,我那時又瘦又高,像一個麻杆兒,挑著一個的確良上衣和一個洗的發白的咣咣當當的大褲子。但我還清晰的記得她轉過身來的側影,蓬鬆的帶些自來卷的頭發,那麽自然的修飾她的臉龐,她的膚色讓我聯想到溫潤半透明的玉,特好看,可惜竟沒有一張照片留下。不記得怎麽會有這麽多話說,隻記得在那個昏暗的,令人窒息的環境中,和她的友誼,就像一個涓涓流淌的小溪,讓這生命多了一份清新自然的安逸。
 
那時的日子,沒有暢想,誰知道還會有恢複高考?我們這些家裏是牛鬼蛇神的“可教育好的子女”,能給你個安靜的角落不被打攪就該知足了。我們自然的都在心裏認為我們是不屬於這裏的,但又能屬於哪裏呢?
 
麻木而平庸的日子裏,也不是沒有快樂。那時候,喜歡上夜班,我們可以明目張膽的約著出來上廁所,外麵黑嘛。一步踏出那低矮的廠房,抬頭就是滿天的星鬥,廁所在廠房院牆外,要走一會,這一路上,不知道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笑話,笑到抽筋,笑到岔氣,笑到眼淚都出來了。還記得那清涼到有些發脆的空氣,那星空,那夜晚,似乎把所有白天的髒亂和破舊都蓋住了,留下了一抹神秘和祥和,還有我們爽朗的,空曠中帶著回音的笑聲。青春,是可以沒有理由的快樂的。那個瞬間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記得坐在我身後的老師傅數落著我們,你看看你倆的皮膚,記得那天我們都穿著裙子。老師傅先評價我,你看你的臉,皮膚多細呀,在看你的腿,皮膚那麽粗躁,真會長!再看看ZS,她腿上的皮膚多好,可是臉上滿臉都是青春痘,太不會長啦!她指著我說,你是個有福的人,ZS是個受苦的人。我們都不在意,一笑而過。
 
但是,但是,竟讓老師傅說準了!恢複高考後,我去讀了數學,她去學了法語。我們一直通信,知道她畢業以後,分到核工業部,後來又去了非洲國家援外。在這些兜兜轉轉中,竟沒有一次好好的戀愛,直到了40好幾,才勉強嫁人。怎麽會?!這麽漂亮的人怎麽會沒人愛呢?太可惜了!她在電話裏坦白地跟我說,我的婚姻是湊合的。我先生是個工人,老婆死了,一個人,別人介紹的。但人還挺好的。我們的共同語言也不多,因為他家境不好,所以,我幫他多一點。她說得那麽平靜,就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她很有美術天分,記得在中學她就是校報的編輯。寫的一筆漂亮字。當年在中學的時候美術老師就拿她的作品去參展,獲過獎,不知為什麽,她沒有繼續,唉……我心裏五味雜陳的,感覺她本應該是一個可以非常精彩的生命,就像一個花苞,還沒有徹底地綻放,就開始凋零了。她現在退休了,常常自己畫畫,按她的話講,自己哄著自己玩。我會把自己練習的歌寄給她聽,她會聽出很多細節的東西,說我進步在哪裏,還在哪裏有些不好。我很驚訝,不練歌的人,竟然有如此的分辨,不得不相信,有些藝術氣息是天生的。
 
昨天她說,和你聊天太興奮了,一晚上沒睡著。但覺得很受啟,你說“人和健康都要自己去主動爭取”這個想法,說動我了,我也準備站樁,和你一起鍛煉。
 
最終,盡管遠隔萬裏,盡管相隔了這麽多年,我還是覺得,她離我很近,就是那用手指頭一捅,她就可以轉過身來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