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的追思—我的父親
文章來源: 南山碧竹2018-06-18 16:29:21
看到其他人回憶父親,突然間又想寫寫父親,他是我來美國的第二年離開人世的,那是我正在讀書,前一封父親的信裏還在囑咐我不論多困難,一定要好好讀書,有個碩士學位多麽重要之類的。老遊突然從底特律回來,還拉來了隔壁的留學生朋友。怪怪的,鄰居問我有沒有經曆過什麽親人過世的經曆,我傻傻的回答著,沒有啊,為什麽問我這個啊?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開始向我襲來,你們到底想說什麽?!說啊!...結果是爸爸去世……我隻感覺我的嘴唇發麻,然後手發麻,然後就天昏地暗,抽搐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接觸死亡,是我永遠不能懂的死亡。他怎麽可能就沒了呢?我一伸手便可以觸及他柔軟厚實溫暖的手掌,那手怎麽可能就不在了呢?他臨死時的最後一句話是“燕兒知道了該急死了!” 很多年,我都不能在人麵前複述這個事實,因為,每次我都會哭的稀裏嘩啦,包括此刻。
他不偉大,很普通的一個人。按他自己的話講,一米六九,不到一米七,按現在的標準,是個半殘廢,他說,放到現在,肯定找不到你媽媽這樣的,幸虧當年不講究身高,他側著臉看著媽媽,一臉的得意。好像是的,他常常毫不掩飾的自鳴得意,娶了媽媽,好像是他人生的一大成就。
我很小的時候,記憶中就是他在各種政治運動中挨整,還有什麽要求你主動申請降工資,多麽違反人性啊!什麽社會主義學院,還不許回家。我小時候還特容易發高燒,一燒糊塗了就非哭著要爸爸,急的他血壓升高,大晚上的頂著巨大的壓力請假跑回家來看我,再跑回去。哥哥姐姐都認真的告訴我,他們都是媽媽生的,隻有我是爸爸生的。
記得在院裏玩兒,看著設計院下班的人群,我一眼就能認出爸爸,人字尼的大衣,鴨舌帽,還有那副白框的眼鏡,八字腳,有點一高一低的。一臉的嚴肅。但在那嚴肅的後麵,是對我的滿滿的溫情和無奈。我學會了揮霍他的疼愛,任性而肆意,我知道他不會拿我怎樣。
隻有一次挨打,爸爸一定是又被整了,一臉沉默的看電視,我纏著他,非的要他告訴我那電視裏穿著長袍唱戲的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理我,就拚命搖他,他突然把我抱到裏屋床上,打屁股,我哭瘋了,他一句話不說,把門關上,隻留下我和昏暗的台燈,我拚了命地哭,哭累了,也還在堅持著,我要哭死給你們看!那時候你們就後悔了!實在撐不住,一會就睡著了。現在想想,多麽的不懂事啊,父母當年承受的壓力,那裏是我們可以想象的。
記得爸爸自豪的告訴我,中國的幾乎每個省他都跑遍了,中國的幾乎所有的毛紡廠,棉紡廠都有他的足跡。他總是出差,現場設計什麽的,我記得跟著媽媽去火車站送他,好奇的鑽進軟臥,記得裏邊的椅子和床都是紅色的,臨走傻乎乎地問爸爸,你出差回來的時候,我的胳膊能粗一點嗎?哎,我小時候太瘦了,他每次都信心滿滿地說,能,肯定能!他會給我帶禮物回來,漂亮的連衣裙,小紅皮鞋。
十幾歲時家裏被抄家,然後,看著爸爸在院裏穿著補丁衣服,帶著破草帽搬磚頭。我突然站住,一起玩耍的同伴們的嬉鬧似乎一下遙遠的像夢境,我同情,心疼,羞愧,悔恨,五味俱全的打碎在心裏。那一刻的畫麵,成了一生中一個永久的定格。
五七幹校,他去燒鍋爐,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那時心髒病已經發了,記得他說,起來就覺得胸悶,緩一下,在開始穿衣服。他回北京探親看病,都不告訴單位病情,怕幹校不給他分配工作。
後來,他去了甘肅毛紡廠,一直到前後心壁大麵積梗死,發病時,正好是在北京,幸好兩個學醫的姑姑,及時發現,送進了阜外醫院,記得他住院就住了60天。病危時,媽媽小心翼翼地問他,要不要叫兩個兒子回北京一趟?他的回答我至今還記得,他說,要是我真的不行了,叫他們回來也趕不上了,要是我還能活著,叫他們回來也是白跑一趟,總之,兩種情況回來都沒用。我在一旁聽著噗嗤就樂了。老爸也太現實了一點吧,太不煽情了!
77年高考前,老爸擔負起給我輔導功課的任務。其實,他早就都忘了,什麽幾何證明題啊,什麽物理啊,比我強一點點,實在有限。記得家裏棕色的大方桌,吃完晚飯,我和爸爸就把書攤到桌上,他陪著我,一道題一道題的做,做不出來,我們就一塊想,一塊討論。那個白色傘狀的燈,微黃色的燈光,還有那個大方桌,給我留下了溫暖的回憶。陪伴,其實是做家長的最重要的角色。從那個時候起,我就覺得念書,做題,就是一種自己獨處時很靜謐很舒服的感覺。
再後來,我老大不小的了,還是沒有男朋友,同事,鄰居,朋友都頗有微詞,什麽不要標準太高啦,你挑別人,別人還挑你呢,什麽的,聽著就堵心。還是爸爸好,他居然明目張膽地跟我說,咱沒關係哈,看著合適的就先交一個,看見更好的咱再換,騎驢找馬嘛!給我逗的,笑的差點沒坐到地上去。
媽媽是家裏管著錢的,那時候,爸爸一個月好像是二百多吧,媽媽說,隻能給爸爸60,都給他,他就都捐出去了。是的,爸爸的60塊錢,每個月都是給出去了。還跟我說,我其實用不了什麽錢,你看,我這件兩件迪卡上衣,春夏秋冬都是它,穿一件,洗一件,正好!我也會尋思,記得樟木箱裏他自己文革前那些一套套的高級毛料西裝,和文革後的如此樸素的爸爸,變化還是挺大的。
他堅定地送我去美國,非常的堅定,大概也是對那時候自身經曆的一種總結吧。他好像就在我身邊,就在此刻,閉上眼睛,他的每一個麵部表情,他的音容笑貌就會呈現在我麵前。爸爸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我們離得好近好近,這是一份心理距離為零的感覺。相信這是一份子女與父母之間非常值得珍惜的感覺。
我親愛的爸爸!感謝你和媽媽給予我的撫育,家族的血液在我身體裏流淌著,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謝祖祖輩輩給予我的這份傳承,這份厚重的給予。我感恩,家教中的那份皙潤無聲熏染,我感恩,血液中的對文字的敏感和對知識的渴望,都變成了生存的能力,還有對世界的深層的理解。你受了很多苦,經曆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但你卻以一份仁厚和豁達來回應。我和那些,無論是竹林七賢還是吏部尚書的祖輩們比是慚愧的,但也是欣慰的,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傳遞者,自己能夠活得像一束光,能夠給周圍的人以明亮和溫暖,並把這些最寶貴的東西,那些心中的價值傳給下一代!
祝爸爸在上天之靈,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