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
文章來源: 南山碧竹2017-01-09 10:59:17

我姐比我大十四歲。我從小是她的跟屁蟲,能跟得上,是我的莫大榮幸。

(這張照片是我爸讓我走遠點,因為他要給我姐單獨照,我很不情願,我姐幸災樂禍的的跟我做鬼臉。不知我爸是成心,還是不小心按了快門,留下了這個有情節的瞬間)

聽我媽說,她從小就特別乖,從不哭不鬧。特省事。上學了,就是好學生,就是典型的五分加綿羊的那種。我大哥比我姐小兩歲,我姐說,是她先開始集郵的,後來大哥也開始跟著她集郵,和她搶。兩個小孩圍著桌子跑,大哥追著她搶郵票。媽媽說他們,我姐說,算了算了,都給你!就統統給了大哥。到現在,我大哥還集郵,我姐每次有新的發布首日封什麽的,還會排隊去給他買郵票。

我姐,總是那麽溫和,對我就好的不用說了。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聽到的就是她一進門,就在門口喊我:“燕兒,看我給你帶什麽回來了?”我就會飛奔過去,可能是一把花生,幾塊糖,或者是小徽章什麽的,反正都是稀罕物。我就捧著高高興興的玩兒去了。

我最懷恨在心的就是哥哥姐姐,還有我表哥表姐一大幫人,他們商量一起去長城玩,關起門來商量。他們去長城玩,居然想不帶我!還躲著我商量!良心大大的壞了,我的淚水奔湧啊,這是多麽卑劣的背叛!父母居然還和他們一夥,把我拖住。我太太傷心了。哥哥也就算了,姐,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下決心永遠都不理他們。但是,沒過幾天,沒出息的我,一有機會,又跟上去了,能跟上大的,是多麽的榮幸啊。

姐在大學可活躍了,能歌善舞的。還是學校合唱團的團長。我姐夫是話劇社的,從小就在北京兒藝少兒部混的姐夫,那演其話劇來,當然的男一號呀。看他的楊子榮劇照,可神氣了。就是我姐夫學習不好,後進生,團幹部的姐姐被要求幫助他,結果,反被我姐夫給降住了。

小時候讓我不理解的是,我和我姐多鐵啊,怎麽會有一個認識不久的男的會插一杠子,插在我和我姐中間了?我姐怎麽會對他這麽好?超過對我的好?你才認識他幾天啊?我和我們院小孩一起商量,每次他來我家,咱們就躲在院裏乒乓球案子後麵罵他,給他起外號,叫他蒼蠅,他可能就不會再來我家了。不管用啊,在家裏還被我姐識破訓了一通,我是說死了也不承認,一臉無辜的說,我,我不知道啊?

姐姐是學法律的,畢業當了老師,記得爸爸媽媽在她參加工作的時候,給她買了一塊瑞士女表,我也跟著去的,就記得,那表背麵是紫顏色的,我很驚奇,聽爸爸說,因為這是新的,隻要一帶,顏色就沒了。沒過多久,我就看見有一天,姐姐下班回來,自己一個人坐在床沿上,在很傷心的哭。我使勁搖她,問她,她也不理我。聽媽媽說,表丟了。媽媽安慰她。她還是哭。我從小就沒怎麽見她哭過,還哭的那麽傷心。

文革開始後,姐夫畢業被分在了外地。姐工作的學校解散了,她被分在化工廠當搬運工。因為有化工汙染,搬運工們都會有些食物補貼。我常去找她玩,班上的師傅我都認識。他們一邊幹活一邊說笑,挺開心的。姐姐中午飯一定會用食物卷給我買他們食堂的軟炸裏脊,可好吃了!酥酥的,裏麵是很香的肉。就是太少啦,姐姐總是讓著我吃。姐姐他們還會在上班前念一段毛主席語錄,姐姐帶著念,然後跳一段忠字舞,姐姐跳的可好看了,在那些粗粗笨笨的人群前麵,是姐姐纖細柔軟舞姿,我常常看的都忘了跟著跳了。晚上躺著和姐姐聊天,常發現她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覺得好奇怪,疼麽?不怎麽疼,她說。咋回事啊?嗨,我沒勁兒,箱子太重,就用腿頂,頂的唄。她輕描淡寫地說,我摸著她腿上那些新新舊舊的淤青,默然了。。。

我怎麽覺得,我姐就是個水晶球,不論被命運滾在哪裏,她都會找到自己的平衡,還是那麽晶瑩剔透,隻要有一點陽光,她就會五光十色的反映給周圍的人,給別人帶來欣喜。

後來,姐姐姐夫都回歸司法界,姐夫也調回北京,姐夫在檢察院,姐姐在法院。他們這些老大學生,會有一種對事業的忠誠,不可思議的清廉,我常常感慨道,他們這代人,真的可謂一個時代的脊梁。任勞任怨,堅韌不拔。他們的事業也是在那時開始越來越好的吧。

我姐夫官兒癮比較大,總是想做一把手,他後來也做一把手,但在職稱上,還是比姐姐低了半級,這一點,讓他很不爽。所以,在家裏,姐姐都得讓著他。後來姐姐跟我說起,他們幾個女院長一起聊起來,在家裏對丈夫都得陪著小心。記得我有一次回國和他們一起去外地玩,在招待的飯桌上,當地的同行給我姐夫敬酒,說,趙檢,這桌上您官最大,先敬您一杯!我姐夫耷拉著眼皮說,唉,這桌上最大的官在這兒那,順便把酒杯遞給了坐在他身旁的我姐。我姐笑嘻嘻的開玩笑,說,呀?還有自知之明?姐夫說,那~是!

我們每一次回去,她都會給我攢一堆的東西,她認為好的東西。我姐夫說,唉, 還差半年呢,你姐就叨叨,燕兒快回來了,燕兒快回來了,你姐都快煩死我了。我呢,每次都往回背,搞得我用一個大抽屜,裏邊都裝著我姐給我買的絲巾,長的,方的,大的,小的。每次都得使勁塞,才能把抽屜關上。我和她說,姐,別買了,太多了,我用不上。她說,你用不上,可以送人呀!我和她之間,我永遠是聽嗬的。

記得又一次我電話裏和她聊天, 她說起,國內好的玉漲價漲得很厲害,她說,還記得前年給你的那個玉兔嗎?我遲疑了一下,她馬上就覺出來了,你這個毛糙丫頭,那可是好東西呀,現在可值錢了,你別瞎扔!我硬著頭皮說,沒有,還在呢!放下電話我撒腿就往樓上跑,玉兔?我怎麽不記得啦?翻箱倒櫃的找到了,鬆了一口氣,心落了地。其實,我這個人,還是不要給我貴重東西的好,給了還怕丟,悄悄地吐吐舌頭。

我姐夫嘴裏常常會擠兌我姐,但總是會做好吃的給我姐吃。姐夫是有了名的晚上不參加任何應酬的,無論誰都不行,大家都知道,他的名言就是,回家給老婆做飯!我在他家吃飯,都是我姐夫炒菜,他不讓我姐炒,說她太磨蹭,不會幹事兒,姐夫說,讓她到樓下去買點醬油吧,她就去台灣給你買去了,這就是你姐!我哈哈大笑。

姐夫退下來5年後,肺癌晚期,大夫通知家屬的時候,他們兒子怕媽媽受不了,挽著媽媽的胳膊進去的,一聽結果,兒子沒站住,反到被母親一把揪住了。姐姐有一種沉穩,無論多大的事都不會慌張的沉穩。隻是我姐一頭的黑發迅速全白了。姐夫住院我姐去陪,每次姐夫都要送我姐到醫院門口,按他的話講,你姐瞎麽合眼的,天一黑就連樓梯都看不見,再摔著!我姐夫臨走的那幾天,每次睜眼都得找到,看見我姐,然後就又安心的閉上眼睛。姐夫走的時候,我跟我姐說,我回去。她說,別回來!你還是在心裏留點好印象吧,他現在瘦的一把骨頭都沒人樣了!聽我姐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好,我聽你的。

姐夫走了。姐姐的退休生活重新調整著。按她的話講,你姐夫一定希望我好好活著。各種公益事業,業內的仲裁委,業外的青少年犯罪教育,還有各處的旅遊,音樂會。忙的呀,不得了。她的世界裏,很少有憂鬱陰天的時候,總是像冬日暖陽那樣的和煦。她著手青少年犯罪教育,搞協會,出期刊,還認領了一個16歲的犯罪少年,每個禮拜到少管所看他,給他帶他喜歡的東西,問他最佩服誰?那孩子說了一個人名,好像是個國內搞武器的專家。姐姐就用自己的人脈網找關係,找到這個人,讓他在自己書上簽上,送給XXX同學,希望你好好努力!當這本書送到這孩子的手裏時,姐姐在孩子眼裏看到了從未有過的希望的光芒。姐姐做家訪,看到這孩子的家境確實非常不好。了解他的成長過程。少管所結束後,姐姐又給他安排在一個農場當司機,還特別關照那個場長要關照一下他。那個孩子說,姐姐是他的唯一長輩,最親的人。前不久,他結婚,給接打電話一定要姐姐去,姐姐又去了他的婚禮。看他走上了正路,姐姐又反身認領了第二個犯罪少年。

他們兒子有一次試探地問她,媽,爸走了這麽多年了,您一個人生活,是不是...?, 我姐回答,兒子,你太小看你媽了,這世界上唯一我看得上的人,就是你爸!當我姐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說,喲嗬,你這話擲地有聲啊!這麽偉大的愛情啊。想當初,這麽溫和的姐姐,在婚姻上的堅持是我父母都無可奈何的。這麽好條件的姐姐,非要嫁到世代拉三輪,家徒四壁的家裏去,記得她婆婆家黑魆魆的都能摳出泥的飯桌,但在我姐那裏,竟然滿眼都是好。他們那一代人的愛情,很特別,超越了很多世俗的東西,在各種不理解之外,我卻在心底裏有一絲很深的尊重。

和姐姐聊天,我總有一些慚愧。她的世界好大好大,她在真是正的給予著社會,像一束光照耀著別人,可我呢,隻是在努力的活好自己。好慚愧呀。她說,沒有啦,隻是我湊巧有這樣的機會罷了。

昨晚打電話,唉,姐,我想問你,你回想一下,往前倒,這14年身體有啥變化,我想知道,我麵前的這十幾年會是怎樣的。咱們姐妹一定會有些類似,對吧?她說,好,我來說說,嗯…她認真地想了一下說,…其實也沒什麽變化。我忍不住噗嗤一下哈哈大笑起來。她馬上補充說,有一些,比如,以前不睡午覺,後來睡半個小時,現在睡一個小時。但這兩年,我堅持每天走8000-12000步,覺得身體還有些進步。比如冬天不再咳嗽了。我驚訝,喲,這個年齡,還可以走上坡路?太令人鼓舞啦!她說,就兩條吧,第一是堅持走路,第二就是心寬,沒啥愁事。我這個人像咱爸,比較木那,別人都覺得的事,我就不覺得,這樣挺好的,心裏的事情少。再有,我還是很忙,老是覺得時間不夠用,哪來的時間寂寞?是的。我說,人的環境其實是自己創造的。你想不寂寞,你就可以創造不寂寞。其實,她不僅是不寂寞,還在給別人帶來價值。我也想那樣活著,多有意思呀。

我,要向她學習。還和小時候一樣,能跟上她,是莫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