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茫茫的天涯路
文章來源: 婉妮2014-08-15 13:18:24

清晨,走出家門,窗前那株紫薇樹花色正濃,一簇簇玫紅色的花束爭相綻放。柔和的微風拂麵而來,送來了秋天特有的絲絲涼意,像是在提醒人們已經是初秋了。

去年,也是這個時節,在北京,氣候還很有些悶熱,沒有一絲風。我希望媽媽和我去郊區小住,本來媽媽是不情願離開家的,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但在我的勸說之下,她最終還是同意了。臨走那天,她穿著一條咖啡色暗花的綿綢長裙,腰板挺直,仍然是那樣精神,美麗修長的眉毛,黑黑大大的眼眸,顯現出那曾經的美貌。皮膚還是那樣細膩,稍稍化了些淡妝,盡管已經高齡,依舊優雅,衣著修飾也是非常適度,自然、大方。媽媽有時感慨地說她近些年身體已經大不如以前了,但那天她還是一氣爬上了六層樓。如今,想到這一切都已經過去,而過去的一切不可能再重新回來時,我眼中的淚水又一次控製不住湧了出來。

在媽媽生命的最後時刻,一切發生得那樣突然,那樣出人意料,令人難以接受。那些日子,我每天奔走於家和醫院之間,除了身心疲憊外,更多的是被無奈、無助、絕望的情緒充斥。人的生命中大概沒有什麽事情能夠和麵對最親愛的人的離去更加令人心碎,尤其媽媽的危重病情完全是因為醫生的治療錯誤造成的。這突來的情況,讓我意識到生與死之間其實是那樣鄰近,而此時那距離近得就像一張紙的厚度。生命有時會很頑強,但有時又也會脆弱得不堪一擊。多少次,當我獨自一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想到生活將從此改變,變得那樣沒有希望,沒有意思,令人沮喪時,總有一首歌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幾年前媽媽教我唱的《初戀》*

我走遍那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斷那遙遠的雲和樹。

多少的往事堪重數,你嗬,你在何處。……

那年,媽媽八十六歲,她因病住院治療調理。每天打完點滴後我會陪著她去醫院裏麵的花園散步。我總是不經意地哼唱著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牽著媽媽的手,向病房外走去。每當這時,媽媽總是順從地跟隨著我,步履輕盈。

在花園裏,我挽著媽媽的手臂,散步,賞花,觀景,我會為她捶捶背,捏捏肩。伴著身邊的景物,我們會輕聲聊一些感興趣的話題,有時媽媽會講過去的故事,也會說些玩笑。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麽愉快的日子。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教會了我唱這首《初戀》。

這首歌將我帶回到媽媽的青春歲月,在我看來那是如歌如夢的時光,是精彩紛呈的時光。

她曾在中國第一所國立美術學校學習,而在這所學校任教的很多都是中國美術史上最頂級的大師,徐悲鴻曾兩度出任這所學校的校長。這所學校是中央美院的前身。在校學習期間,她曾為北京王府井的某大型商場擔任櫥窗設計。

在學習美術的同時,她又考取另外一所大學的文學係,插班到二年級學習,同時擔任該校校刊的封麵設計。俞平伯曾是他們的授課教師。

她從這兩所大學分別畢業。畢業後,還自行設計花布、服裝,為雜誌社投稿。

後來,她從事科技史的研究工作,經常奔走於國家級的各大圖書館、檔案館,埋首於故紙堆中,做著和她那開朗、活潑樂觀的性格看似非常不協調的工作。

 

媽媽是江南人,年輕時非常漂亮。她不僅僅具有外在的美,也很有內涵,心靈純淨。良好的家教和見識使她大氣並脫俗。她勤奮、開朗熱情,有著自己的理想並不懈地追求。她生性浪漫,喜歡藝術,喜歡文學。記得小時候看媽媽畫畫,寥寥幾筆就成就了一幅鮮活靈動的美圖,她那小楷毛筆字也是非常娟秀雋美。

媽媽還喜歡音樂,愛唱歌,音樂伴隨著她的整個生活,特別是在經曆那些艱難的日子時。也許正是音樂化解了她生活中的許多困苦艱難,使她保持一顆快樂、開朗、向上的心。她小時候在教會學校讀書,因此熟悉很多經典的外國名曲,也會唱很多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歌曲。舒伯特以及巴赫-古諾的《聖母頌》,根據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第二樂章改編的歌曲《念故鄉》,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搖籃曲》等,我都是首先從媽媽那裏聽到並熟悉的。我不會忘記她邊幹家務邊唱歌的樣子。記得文化革命開始後,學校都停課了,我們幾個孩子整天在家裏無所事事,當時正在上初中的哥哥想買一把小提琴,媽媽非常支持,馬上帶哥哥去買了回來。從此,哥哥的很多時間都用在學琴、練琴上。下鄉時也帶上這把琴。這琴陪伴他度過了那段難忘的青春歲月。

媽媽是個充滿熱情、充滿愛心的人,對家人、朋友都是以誠相待,頗具凝聚力。她非常愛孩子,愛自己的孩子,也愛別人的孩子。為了撫育我們,她付出了很多辛勞。那個年代生活動蕩,自然災害、下鄉四清、文化革命、下放勞動等諸多變故,再加上那些年物質的匱乏。麵對那些困苦,她總是積極麵對,盡可能地獨立擔當,非常樂觀。她眼裏看到那麽多有意思的事情,生活中有著那麽多的樂趣,展現給我們更多的是她的快樂。

 

很多年前,曾經讀過白先勇先生的一篇文章,現在已經記不清文章的具體內容了。但在其中他表述的二十世紀後中國人的氣質變得實在太粗糙了的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使我感覺到一種心靈上的共鳴。我想到我的外婆,我的媽媽。他們做人是那樣雍容淑婉,心態平和,生活得有尊嚴。他們本性善良,修養良好,不為世俗所左右。對利益,不屑與人相爭;對他人,敦厚慈愛,講情講理。他們負有責任感,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做人,幹自己認為應該幹的事情,活得真實,活得踏實。我有時問自己,是否那時候人的生活環境相對比較單純?不然為什麽他們從不看重功利,不懂鑽營,完全靠自己的勤奮、努力,去生活,去工作呢?媽媽那一代人經曆過戰亂、饑荒、大起大落的社會環境,但對物質從無過分要求,對名利更是淡然處之。在最後幾年,她多次表達了那樣一種認識:錢對於一個已經得到溫飽的人沒有太多的意義。與現代人比較,她對物質的期求似乎更簡單、更超脫、更易滿足。

我永遠忘不了在媽媽生命的最後幾天中她的一席談話。那天下午,她精神還很好,坐在病床邊,麵對前來問候她的鄰床病友的親屬娓娓而談她說,人老了,如果有些病不能治好的話就不要耗費太多的社會資源去醫治了,不要給社會和國家增加太多負擔。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那樣真誠淡定。無論是媽媽還是我們都未曾料想到,此時距離媽媽生命的終點隻剩幾天時間。僅僅兩天以後,媽媽便因醫生的不盡職責濫用藥物造成昏迷,一周後便離我們而去。媽媽走後,我們回憶著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感念著她留給我們的最重要的東西:生活中始終保持著獨立自強的人格,在意生活的質量和生命的尊嚴,很少想到自己,不願增加他人和社會的負擔。

那是暮春時節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肆意地灑向大地萬物,但風比較大。一整天,風在吹,風在不停地吹。媽媽走的時候非常安詳,我想她早已將身後的一切安排得非常圓滿周到,沒有任何牽掛和遺憾了。是嗬,媽媽一生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對情趣的追求。她力求完美,總是將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始終精神飽滿,舉止、穿戴清新脫俗。她從不在意那些耀眼的光環,卻活得很充實。她克己為人,平實、堅強地生活工作,熱情、誠懇地待人處事。一直到她摔倒骨傷的前一段時間,還每天堅持記日記。她給予親人、朋友、身邊的所有人那樣多的關愛,用愛溫暖和感染著大家。她一路前行,一路留下歌聲、笑聲,一生優雅,生活得也算精彩了。

料理完媽媽的後事,我和哥哥妹妹在一起談到最後那些日子的一些細節,我們揣摩著媽媽當時的感受和心理狀態,很怕遺漏掉什麽。那些天,她的心理和身體上到底經曆了怎樣的痛苦?我們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在病房裏那略顯昏暗的燈光下媽媽和我們最後談話的情景:那時,因為錯誤用藥造成的反應,使她非常難受,她倚靠著我們,坐在床邊,緩慢地說“羔羊跪乳,烏鴉反撲”,她的口齒已經有些含混,但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說完這話,她目光柔和地催促哥哥妹妹趕快回家休息。那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都在媽媽身邊,也是媽媽最後一次清醒地表達她的意思。哥哥說,媽媽是以這種方式感謝我們對她的服侍和照顧,也是向我們做最後的道別。

  

那段時間,那首《初戀》一次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我難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沉默的情意。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個夢中忘記你。

嗬,我的夢和遺忘的人,嗬,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終日我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

一切都是瞬間,一切都會過去。過去的幾十年間,媽媽為我們吃苦受累,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而我們有些時候,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隻顧一味向前,往往忽略了生活中那本該是最珍貴、最值得珍惜的東西。而當有一天終於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卻已經為時太晚。

媽媽一直是我們家的靈魂,如今靈魂沒有了,那個讓我思念,令我牽掛的家就沒有了,媽媽留給我們的一切美好都定格在回憶中。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那樣不厭煩地聽我傾訴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的生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那樣與我親近、那樣知我、懂我、包容我。

我從沒後悔過放棄過去的所有,選擇了異鄉漂流的生活,但媽媽的離去,讓我有了一絲悔意。我想,如果我在,一切也許會有所不同。隻是今天再談這些,都已於事無補,沒有任何意義了。有媽媽同在的日子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最溫馨、最難忘、最珍貴的記憶。如今,隻剩這記憶伴我前行。

 

 * 歌曲《初戀》的詞作者,一說是徐誌摩,也有說是戴望舒。 

(圖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