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的故事
文章來源: 步行2013-05-29 07:02:40


臭比壞隻小不到一天。因為壞得了個壞名字,它的名也不能太好,所以叫臭。

壞剛出事的那幾天,我們全家被一種沮喪失落的感情所左右,做事情全都無精打采。不止我們,連臭都是一副神不守舍不知所措的樣子。到了平日裏該去草地上撒歡兒,或者去花圃裏鑽來鑽去的時候,它哪裏也不去,隻安靜地趴在橡樹蔭裏發呆。

為了徹底改變家裏的這種沉悶氣氛,同時也給臭找個伴兒,我決定再去弄隻小鴨。打聽到離家十幾裏遠的地方有一家寵物店賣小鴨,挑了一個下午我提早下班,去店裏買回來一隻。

新小鴨是個小北京鴨。它個頭比臭小很多,我們也懶得給它另起名字,圖省事叫它小臭。小臭遠沒有壞或者臭漂亮。叫得聲音也尖,整天傻傻地立著,看起來不像是小鴨,倒像隻小雞。雖然它是壞的替身,可它一點也沒有壞的可愛勁兒,我們都不太喜歡它。說起來每每隻念壞的好處。






不過小臭畢竟是隻鴨子,和臭作伴十分合適。有了小臭在後麵亦步亦趨,臭好像也不好意思再整天趴在樹下浪費光陰。學著壞的樣子,它開始領著小臭四處探索。啄嫩草,翻枯葉,做它們鴨子們該做的事。

但是臭到底還是笨,它學啥都學不好。在花圃裏玩的時候它沒有壞那種好奇和執著,追小蟲的時候他也沒有壞的速度與靈敏。臭的好處是性格比較寬厚,對什麽都不太在乎。哪怕是小臭搶了它最愛吃的食物它也不會去打架搶回來。

日子這樣一天一天過去,臭和小臭一天一天長大,慢慢長成了大鴨子。
























臭是個野鴨子,逐漸有了野鴨的模樣。頭一伸一伸的,叫聲嗚嗚咽咽。它的父母親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我家附近的小河邊活動,我們還帶臭去河邊認過親。可惜的是它的父母已經不認識它了,對它非常凶狠。臭的同窩兄弟們很早就死光了,我們常在河邊走,看見那一大群漸漸變成五隻,變成兩隻,一隻,最後一隻也沒有的過程。臭是這一窩鴨子中唯一長大的一隻。從這個角度說,不要把所有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這句話自有它的道理。



(這是臭的父母親)






以前給兩隻鴨子遊泳用的臉盆再也裝不下這兩個鴨青年,我們決定開放我們不想要的室外澡盆供它們嬉水玩耍。就是在這大澡盆中,發生了令我們尷尬不已的一幕,讓我們最終決定把兩隻鴨子送出去放生。






事情是這樣的。從各種體貌特征,尤其是從它們變聲的情況看,這兩隻鴨子毫無疑問都是公鴨子。他們平時對對方相當友善,或者至少相安無事。那一天在大澡盆裏,我看見他們先是十分快樂地洗澡,各自撲騰著翅膀,把水澆到自己身上。然後忽然間,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被觸動,臭開始攻擊小臭。不是要打架那種攻擊,是求偶的那種攻擊。一旦製服對方就拚命想把對方壓在身體下麵。小臭當然大驚失色,抵死不從,撲騰著翅膀滿池子轉著圈,沒命似地逃,臭則在後麵卯足了勁兒追。我氣急敗壞,高聲喝罵,總算及時製止了這混亂的一幕。心裏還奇怪,臭今天是發的什麽神經?素來老實本份的它怎麽幹出這麽不靠譜的事兒來?

哪知沒過兩天,同樣戲碼再一次上演。還是因為洗澡,隻不過這一次情況倒轉,不是臭追小臭,是小臭發了狂拚命去追臭,臭反過來扮演那個堅貞不屈抵死不從的烈女。

兩次突發事件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思考的主要是兩個問題。第一是一直以來都覺得同性戀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是一種文化現象。不存在動物行為學層次上的深層原因。這一次的觀察徹底地顛覆了我的這個信念。從此我相信同性戀行為在動物界同樣存在。以前同情同性戀主要是覺得他們受歧視可憐,如果這種選擇在動物界同樣存在,那麽“身不由己”的解釋明顯要變得更有說服力。

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麽平日裏溫良恭儉讓的鴨子一旦一塊兒去洗澡立刻會精蟲入腦,凶性大發?反躬自省的話,溫泉水滑洗凝脂,然後玄宗就擋不住,不也是因為我們自己會覺得在洗澡的女人格外讓人動心嗎?洗澡這種行為到底有什麽奇妙的密碼隱藏在其中?它和性是通過一種什麽樣的機製聯係在一起?

放下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不管,我實在還有一個更為實際也更為迫切的問題需要考慮。鴨小夥們長大了,禁欲的日子過得太久,它們才會這樣追來追去讓我難堪。我要放它們出去,見識別的鴨子,結識真正的鴨姑娘,過上正常鴨子的生活。

那麽往哪兒放呢?社區有好幾處鴨湖,比較一番好像哪兒都沒有我們公司更好。我們公司是個林泉雅致的所在。獨立的一幢十層小樓,四周林蔭掩映,綠水環繞。後湖裏養著大得快要成精的鯉和鯰。水麵上一對天鵝,一群野鴨,不時還有候鳥光顧。魚,天鵝和鴨子天天都有人喂食。所謂的衣食無憂,想來這應該是鴨子們的桃源仙境。




為怕二臭不適應,放養的過程我們決定漸進而行。頭幾天隻是白天送過去,和我一樣,朝九晚五,八小時上班。到晚上還是接回家,補充營養外加安全過夜。準備等這個適應階段過好了再讓它們整夜在外留宿。



擔心過的事情果然發生,兩隻鴨子,尤其是臭出現了非常嚴重的適應問題。症狀是自閉,不願和別的鴨子交往,不願學新東西,一心隻想回家。小臭是跟慣了臭的,領導趴在路邊不說話,小臭也隻好趴在那裏。那一段日子我著急上火,每天從八樓會議室裏往下看。它倆永遠是草地上兩個固定的白點。旁邊一整個世界的鴨子你來我往,快樂逍遙,它倆就像沒看見一樣。一心隻盯著我下午會開車出現的方向,等我去接它們回家。





我做出過很大的努力。甚至一天好幾次偷偷溜去湖邊趕它們去遊泳,或者逼它們去和別的鴨子玩。但是,聽說過趕鴨子上架這句俗語你就會知道,鴨子不想做的事,硬逼它們去做是不會有什麽成效的。最絕望的日子裏,我每次下到湖邊都會去抓住兩隻鴨子並把它們遠遠地扔進湖水。這勾當幹多了終於引起公司警衛的注意。他們通過閉路電視看見我一連幾天追鴨子抓鴨子,又把它們往水裏扔,終於忍不住,出來對我說,你為什麽總惹我們的鴨子?我說你們的?這兩隻是我的鴨子!我在教它們適應環境。




 

這樣的強迫教學持續了兩個多星期,沒有絲毫進展。後來我狠下心來,晚上不再接它們,隻是過很多天才接它們回家一次。希望它們見不到我們,會痛下決心加入主流社會。

可是臭始終如一。湖邊再多的帥哥美女它全都視之如糞土。天天在路邊等著,那個頑固的小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家。

在我偶爾接它們回家的日子,臭就像是在過年一樣。它的脖子非常滑稽地一伸一縮著,把後院它常去的地方都要走一遍。給它什麽它都吃,好像在湖邊從來吃不飽飯的樣子。話也多,雖然嗓子啞著,仍努力啊啊啊的,和小臭說來說去。

等回了湖邊,它又會故態複萌。領小臭趴在路邊上,眼睛盯著每一輛過來的車,希望我會突然出現。

臭最後就是這樣出事的。那天它趴得離馬路太近,被停下來準備喂鴨子的汽車撞到了。我是從公司警衛那裏聽到這個故事的。下午我隻看見小臭自己在草地上趴著,找不到臭的影子。沿著公司大樓細細查了三圈,每隻野鴨都看過確定沒有臭之後我去問警衛。他回答說中午的時候確實聽喂鴨子的人說碰到了一隻鴨子,已經送去動物醫院了。我查到了離我們最近的動物醫院,開車過去問,他們說果然,中午有人送來過這樣一隻幾乎是純白的野鴨子。到醫院已經不行了,他們給它打了安樂針。

這就是臭的結局。它是一隻很笨的野鴨子,可是它比我見過的所有家鴨更要戀家。它有強大的翅膀,真的能飛起來,可它哪裏都不想去,一心隻想回到那個它自小就熟悉的家裏去。我知道壞比它好,壞比它聰明一千倍,可偏偏是這笨到家的臭,它臨街翹首,癡癡地盼望著再次回家的身影,讓我心裏酸楚終日,難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