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記憶中的北京一條街
文章來源: 大坐家2010-05-27 03:12:58
六三年,我家從朝陽門搬到王府井附近,相鄰的東安門大街便成為兒時最吸引我的街道之一。這條街並不長,東西向,一目了然。西望可見巍峨的紫禁城東華門,那是明清時文武百官上朝的必經之路。東邊與金魚胡同相連。金魚胡同是清末權相那桐的府邸所在地,當年半條胡同都是那家的。小時路過這裏,還可看到高高的院牆和朱紅的大門。後來被和平賓館等單位瓜分了。那家如日中天時,有人說,那府中花園的景致勝過曆史上著名的金穀園(石崇)和半閑堂(賈似道),一點不比恭王府差。按照古代慣例,以後金魚胡同說不定要改成那相胡同。有京城掌故專家開玩笑,宣武門外丞相胡同因嚴嵩得名,老嚴倒了,胡同改為繩匠胡同。若那桐也遺臭,那相胡同豈不是要改成“哪像胡同”?如今,金魚胡同已拓寬為大街,空餘胡同名,果然哪像胡同!緊鄰金魚胡同的東安市場,在文革改建前,和老西單商場一樣,也是少兒眼中的有趣地方。裏麵光線暗淡,小巷縱橫,感覺頗類長輩們常說的冀中平原的地道。小孩遊竄其中,其樂無窮。改建成寬敞明亮的東風市場後,一點也不好玩了。

東安門大街不長,卻常常擠滿了北京中外權貴們的豪華轎車,因為這裏擁有兩家當年中國貨物最齊全的單位。一個是公開的樹立大字招牌的“友誼商店”,隻對老外和外匯券、僑匯券示好開放,國人和持人民幣者免進。另一個是隱蔽的,沒有任何招牌,出入者以當兵的為多。進去時,氣宇軒昂,眼高於頂,儼然欽差視察;出來時,洋洋得意,左顧右盼,洪聲招呼汽車靠近,往車上裝載各種市場上看不到的高級緊俏商品,從蔬菜、水果、魚、肉、罐頭到煙酒,琳琅滿目,讓過路百姓眼紅充血,嘖嘖連聲。雖說不公開,屬神秘的內部供應,但周圍百姓很多知道,這是特供七級以上高級幹部的地方。所以怪不得當兵的趾高氣揚,幾千年的習慣,改也難。對這兩個地方,我並沒多少興趣。倒不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而是頗不以為然。特別是“友誼商店”,每每見到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被狼狽趕下台階,覺得是對中國人的侮辱。很想像方誌敏在《可愛的中國》裏一樣,挺胸振臂呐喊:“打!”

北京的孩子大概對這條街道最熟悉的是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小學時,我在這裏看過《馬蘭花》《嶽雲》等兒童話劇。演員都是大人,扮起少兒,鬼怪精靈,活靈活現,台下看去,以為是真正的小演員,很受小觀眾的喜愛。文革前,這裏改以放映電影為主,看的都是《年輕一代》《千萬不要忘記》《奪印》《小兵張嘎》《小叮當》一類。其實它最早就是一家電影院,名叫真光,和共產黨的年齡一樣長。

熱衷收藏郵票的人對這條街肯定也不陌生,中國集郵公司就在兒藝旁邊。白天老有一些人手捧集郵本互相兌換,周末時狹窄的人行道擠不下,常要侵占街麵地盤。我沒有集郵嗜好,所以對這裏很少關注。

在兒藝和集郵公司對麵,曾經有一家在京城小有名氣的西餐館,名字有些怪,叫華宮食堂。規模不大,並不奢華。據說那裏的烤菜和罐悶做得很好,超過新僑,不少名人聞香蜂擁,生意不錯。不知什麽原因,六十年代初關閉了,我從未去吃過。後來常常聽人提起,有“空聽船家說海鮮”的感覺。

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記憶,不同的關注點。東安門大街真正牽動我眼球的地方是幾家門麵不大的小店,都和吃有關。

小時候,從有記憶開始,無論社會還是家庭,物資都是相當匱乏;所以無論社會還是家庭,都一致推崇艱苦樸素,鄙視講究吃穿。對男孩子來說,穿什麽,並不在乎,布票少,那就實行九年一貫製,衣服不合體,或打倆補丁,也不是令人難堪之事,反倒招來誇獎:“這孩子樸素,覺悟高。”但是,“吃”就不同了。對正長身體的我來說,任何味道純正的食物,都具有不可抗拒的極大魔力。走過飯館、商店的櫥窗,為了自尊,眼睛可以不看,鼻子則不能不呼吸,一吸,小孩很難保持胸懷不亂的定力。要想自覺抵製資產階級的香風誘惑,還真需要有較強的老僧坐禪功夫才行。想吃卻無緣享受,那個滋味和餓肚子相差無幾,心裏猶如幾隻鼠爪子在撓,難熬啊!

大概小時候能吃到的可稱得上美食的太少了,因此,對吃過的記憶頗深,終生難忘。

餛飩侯位於東安門大街的東頭。本來明清官員一大早等候上朝時,都要在東華門前吃點早點,所以那時這一帶早點鋪應該比較發達。餛飩有湯有肉,作為宵夜、早點均相宜,一碗餛飩,一個火燒,經濟實惠。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成為大小官員的首選。餛飩侯與官員們的早點無直接傳承關係,它出現於上世紀四十年代,從挑擔、擺攤到開店一步步發展起來。它的絕活除了湯濃香,主要施展在餛飩餡上。據說選料精細,以雞油拌和,故而味道獨特,享譽一方。六十年代常見食客爆滿,一座難求。在我的印象中,湯和餛飩都很油,但沒有雞的鮮香,也許改用了豬油一類。現在人們聽說用動物油,一定害怕,不敢安享。那時卻極大滿足了缺少油水的需要。從店裏出來,人人臉泛油光,有的舌頭仍然依依不舍地遊走在嘴邊。我不太喜歡餛飩侯,不是因為味道,而是嫌人太多,讓人吃起來不得從容盡興,所以獨自去吃的少。然而,到周末晚上,每當家裏讓我去餛飩侯買餛飩,用鍋端回家裏吃時,還是非常高興。不過,記得一段時間裏,店裏有限量供應的規定,不管你有錢有糧票,都不能多買,好像一個人隻能買兩碗還是三碗記不清了。要想一人一次把全家人的量打足,那是做夢,或者隻是傳說。於是得糾集鄰居夥伴浩浩蕩蕩前往,好像有意為餛飩侯作廣告似的。

吃餛飩侯是“公款”,用不著我操心。偷嚐其他美食,則要動用“私房”。小時候,零花錢不多,往往要靠開動“11路”節省車錢。 錢來之不易,自然隻能集中使用在最好的項目上。什麽是最好的呢?在東安門大街上,我認為是益利的酸奶和浦五房的醬驢肉。那時,不敢慫恿家裏去買,害怕說我貪圖享受,被資產階級思想俘虜了。自己偷偷買來吃,更不敢讓家裏知道。悄然進行的隱秘,增加了品嚐中的美味感覺,成為兒時的一大樂趣。

在“友誼商店”旁邊,有一家益利食品廠的門市部,賣些糖果、蛋糕、麵包、冰激淋、牛奶等。店內擺放四五張桌子,可供客人使用。店內飄蕩著麵包的甜香和牛奶的奶香,人不多,座位常空。我很喜歡益利的麵包,圓麵包、葡萄幹麵包、黃油麵包、維生素麵包,鬆軟可口,物美價廉。但是要糧票,我的糧票大部分在學校食堂,剩下的被家裏掌控,所以常常隻能望而興歎,大吞口水。麵包難得親近,糖果充不了饑,熱牛奶沒有什麽獨特之處,酸奶則不同。當時,酸奶尚未在北京流行,吃的人不多。我記得一罐酸奶二角五,加押金二角五,共五角錢。這個價錢可買一斤素炒餅,或二斤饅頭,或五個圓麵包。我以前沒有吃過,依照常識,家裏的牛奶酸了,一定是壞了,不能再喝,隻能倒掉,所以想著酸奶不會好吃。另外我也嫌貴,寧願花一角五買個紙杯北冰洋冰激淋,或者買奶油鴛鴦冰棍,頂多二角錢買一塊奶油蛋糕,再多花五分,殊覺肉痛,何況還要交押金。有一天,一位拄著手杖的儒雅老者,買了一罐酸奶,打開封閉罐口的紙,倒入另備的一小包白糖,然後用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放入嘴中。我買了一個冰激淋,坐在老人對麵,快活享用。從小吃東西都是狼吞虎咽,我的冰激淋早就吃完了,老人還在悠悠地不緊不慢地從罐中往外舀著酸奶,仿佛取之不盡。老人見我有些詫異地看他,也起了童心,指著酸奶問,你喜歡嗎?我搖搖頭,沒吃過。他說,這個比冰激淋有營養。一個“有營養”激起我的好奇。那時困難時期已經過去,家裏大人也開始越來越多地提到“營養”,每提一次,餐桌上便出現了肉、蛋、魚一類,所以,在我的頭腦裏“營養”就是好吃的東西。過了幾個星期,當我的口袋裏有點積蓄時,咬咬牙在益利買了一罐酸奶。那時,酸奶不含糖,糖需要另買,我舍不得,就沒要。罐子是白磁,上有藍字。押金就是為回收它,如果沒有押金,我還真想把它帶回家,養蛐蛐正合適。酸奶沒糖確實有點酸,但沒有怪味,很稠,凝固得像雞蛋羹,像豆腐腦,不用勺子沒法吃。頭兩次,我並不喜歡,隻是想到“營養”,才硬著頭皮下咽。幾罐下肚,才有了興趣。現在國內的酸奶品種多了,但是稀了,感覺奶香也淡了,再沒有當年的味道。

浦五房是有上百年曆史的南味肉食老店,五十年代為了繁榮裝點北京市場,從上海遷來。門麵不大,不留神便錯過,裏麵若有二三十個客人就塞得滿滿的,每次去,排隊的總在十幾人左右。和北京那些北方風味的老店相比,它的醬肉都略帶甜味。三年困難時期過去,它的品種又逐漸豐富起來。其中南味醬肉、無錫排骨、熏魚、叉燒以及各種香腸很受歡迎。有時,去得晚了,往往櫥櫃空空,宣告售罄。浦五房的最大特點,大概是它所用的醬汁不加醬油,而是用糖和紅高粱作的紅曲再添其它多種佐料製成。顏色自然鮮亮沉穩,誘人食欲。後來見到一些人做的廣式叉燒和西安人做的臘牛羊肉,塗有食用色素,紅得恐怖,且味道比浦五房的差遠了。長途搬遷的飯店、食品店不可能保持風味絕對不變。為了適應北京人的口味,浦五房逐漸融入了北方因素,其中醬驢肉是一個創新品種。最初,我比較喜歡叉燒,後來忘記從哪本書上看到“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知道稀罕,遂買了一點品嚐。一嚐,便上了鉤。醬驢肉外形顏色看上去和“月盛齋”的醬牛羊肉無大區別,吃起來不油不柴,味道醇厚,軟爛恰到好處,回味甜香,但又沒有南味的甜度,正合我的喜好。也許因為貨源問題,才吃了幾次,就絕跡了。說是幾次,並非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而是我攢錢不易,吃一次的周期長,一年也享受不了兩三回。後來下鄉、搬家,再沒吃過浦五房的肉食。最後一次見到,則是七十年代末在西安上學。老弟知道學校夥食差,我又好浦五房這口,便從郵局寄了一包。我收到,打開一看,叉燒、醬肘、小肚、蒜腸,竟然發黴變味了,拍案可惜半晌,無奈扔掉。

八十年代初,東安門大街成了著名的北京夜市,賣各種小吃,遊人摩肩擦踵,生意紅火。但是我卻一次也沒去過,有點遺憾,也有點慶幸。因為後來不管在哪裏吃到的美味,似乎都無法與兒時記憶中的相提並論。也許,那時的美味隻是記憶中的幻覺,實際情況是孟子說的“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