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麥克西

今天是尤勤的生日，除了紀念他，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的母親，謝媽媽。有人說過，生日是每個孩子最快樂的一天，卻曾是每個母親最痛苦的一天，因為在那一天，母親要經曆人世間最難熬的痛苦才能給孩子帶來一生的快樂，所以天下的孩子都應該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去對媽媽說一聲，謝謝。對於謝媽媽來說，那更是如此。

我第一次見到謝媽媽是 2009 年 6 月 26 日，在尤勤家門口。知道尤勤生病以後，我和很多朋友一直希望謝媽媽能早些來加州照看尤勤， 4 月看到尤勤的時候，我們還聊到這點。後來知道她老人家終於拿到簽證成行了，我們都為尤勤可以看到自己的媽媽，身邊又多了一個愛他的人來照顧他而高興。但，我們的心裏卻多少有些擔心，這次謝媽媽因為尤勤身患絕症再次來加州，一定是個痛苦的旅程，她老人家在五十歲不到就失去了丈夫，現在年齡過了七十，能經受失去愛子的打擊嗎？

那天上午，我驅車來到我很熟悉的尤勤家門口，在明亮的南加陽光下，兩位老太太正站在門口聊天。其中一位是尤勤鄰居的媽媽，來自四川，另一位就是謝媽媽。她的個子不高，臉廓很清秀，麵容和氣，年輕時一定很漂亮，頭發已經大部分是白色，身子雖然看上去有些弱小，但身體還很好的樣子。她滿口江西口音的普通話，口氣和口音都非常像我的母親（我母親生長在離江西隻有一山之遙的湖南炎陵），讓我立即感到很親切。

自從她的到來，尤勤病重期間一家的生活稍微正常一些。她幫他們做飯、洗衣服，帶孩子，分去很多雜事。在尤勤的病床旁，她一直陪著他，和他說話，和尤勤妻子一起幫他忙前忙後，準備藥，提供氧氣，洗刷用品。兩個小孩小時候都和奶奶一起生活過，他們對奶奶並不陌生，很習慣奶奶做的菜。

我和她聊天，她告訴我她本來早就想過來幫忙，但尤勤一直怕麻煩她，拖到六月才成行。這次因為尤勤生病，媳婦又是廣東人，來了以後還沒有做過任何辣菜，很是不習慣。在尤勤的病床旁，她仍有說有笑，表現從容，沒有在尤勤、親人和朋友麵前流露出任何悲傷。對坐在床上不斷咳嗽的尤勤，除了具體的幫助，還有很多的鼓勵和無形的關愛。

第二次見到謝媽媽是 7 月為尤勤辦理喪事期間，她老人家為接待來自各地的親友，顯得很從容。看到謝媽媽穿著黑色衣服坐在大廳裏，兩眼凝視著尤勤，雖然眼睛是紅的，她仍顯得那麽慈祥、安穩。在尤勤的棺木被蓋上那一瞬間，她和尤勤的其他親人和很多在場的朋友一起哭出了聲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悲傷。在墓地，無雲的南加已經很熱，她老人家和親友一起坐在棚子下，看著自己的兒子從此回到了土地，背靠的是太平洋，遠眺的是他心愛的美國的西部山巒。藍天下，一陣輕風吹拂著她老人家的臉龐和白發。

在回休斯頓的路上，我心想，謝媽媽真是一位非常堅強的母親，四十多歲丈夫去世，七十幾歲失去兒子，要有多少的毅力才能接受人生如此殘忍的打擊？在如此痛苦的“白發送黑發”的過程，她仍帶著微笑去麵對親友，讓每位與她接觸的人感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意義。也許，她把生活的苦澀都留給了自己，把時光的艱難都埋在了心裏。這讓我對謝媽媽產生了很強的敬意，也讓我對謝媽媽的心裏世界有了許多好奇，希望能有機會邀請她來休斯頓和我們一起小住一段時間。

11 月，她因為簽證到期，決定很快就要回江西，她從加州來到德州住了近一個星期。也許這是她這次來美國期間的唯一一次機會去旅遊。她參觀了 NASA 航天中心，認識了這裏的幾位與她年齡、經曆相仿的朋友，逛了幾個購物中心。我在休斯頓幫她找到了幾位她當年在江西做老師時的熟人和教過的學生。和他們談起往事，讓她非常開心。在這幾天，她開朗的性格、好奇的心態、積極的精神、慈祥的微笑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送她從休斯頓回洛杉磯的時候，飛機晚點，我和她在機場聊了很久。她和我談起很多她的故事。她說她自己知道，她的一生非常苦，寫下來，一定比很多小說、電視劇還要精彩。除了中年失去丈夫，她和丈夫在青年時期遇到了中國的動亂，也是非常痛苦的一個過程。

文革期間，她和尤勤的父親都在寧都長勝中學工作，他是教導主任。長勝中學是尤勤爸 1957 年由縣宣傳部派去開辦的，那時，他年輕，從江西師大畢業才兩年。 59 年前學校沒配校長，由他這教導主任主持工作，是寧都最年輕的教導主任。他一直是縣人大代表、政協常委。 62 年當選為省勞模。 68 年他因出身不好被造反派劃為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反動學術權威，經常被拉出去批鬥。 69 年強製離家集中監督勞動改造，隻發生活費。 69 年的暑假老師集中在縣裏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謝媽媽是文藝宣傳隊隊員，她們晚上在禮堂台上排練節目，台下是三查對象集中的住宿地，他和其他幾位“牛鬼蛇神”睡在台下。當她在台上排練的時候，看到自己的丈夫睡在台下，不能回家，那淚水像泉水一樣流了出來，每次排練都是在淚水中度過。可以想像，現在想起來還可以感受到當時的辛酸。

1970 年落實政策，他重回學校工作，恢複工資。 71 年寧都縣教育局定小布中學為教育改革示範學校，在全縣抽調好的老師到那去，他們都被調到小布。 78 年調縣一中，即現在的江西省重點中學之一，寧都中學。那時他任教導主任， 84 年起任校長，工作成績很好，是難得的好校長。也許因為工作太努力，壓力大，他患了胃癌。可以想象，尤勤父親因病去世的過程對謝媽媽是非常的痛苦。他發病的時候，正是他們工作非常最忙的時候。生病以後，家人沒有立即把病情告訴尤勤爸爸，也沒有告訴單位，結果他帶病工作了很長時間，但也因此耽誤了治療。當時尤勤在廣州學習、工作，為了不影響他工作，家裏一直沒有把爸爸生病的事告訴他。後來，病重以後，尤勤安排他到廣州求醫，尤勤還一直對家裏沒有盡早告訴他父親的病情而有意見。在這期間，謝媽媽除了自己的工作，還要照顧丈夫和家人。

在那些痛苦的過程中她學會了堅強，學會了把生活的種種苦楚埋在心裏，不願意讓別人去和她分擔，心裏再苦，也保持樂觀的生活態度。她把自己的精力放在了工作。她在贛南師範學院俄語專業畢業， 65 年前她教的是俄語，後因中蘇關係惡化，學校停開俄語課，她改教數學。雖然不是專業出身，由於她的努力，她的數學教學一直很好，被指定為實驗班或重點班老師，她的很多學生都考取了名牌大學，還有很多出國深造。她花精力教尤勤在高一就學完高中的課程，在 14 歲考取大學。丈夫去世以後，她堅持不再結婚，雖然全家裏裏外外的責任都落在了她弱小的肩上，卻讓她有機會去獨立品味生活，不拖累他人。退休以後，她每年都外出旅遊，養成了很多鍛煉身體的習慣，經常和年輕人在一起，讓她保持了年輕人對待生活的態度。在她的生活圈子裏，打家都知道她是一個“樂觀派。”

今天是尤勤的生日，我們在他生前經常來的攝影論壇和朋友們一起紀念他，重新遊覽他的作品，懷念他給每個攝影愛好者留下的財富。與此同時，我們也想到了生他養他的母親。她是一位普通，同時也非常偉大的母親 , 她的名字叫黃豔梅。也許正是她正直、樂觀的人生態度，養成了尤勤謙虛、謹慎、積極、向上的性格。

讓我們代表尤勤，向她老人家說聲謝謝，也遙祝黃老師和尤勤家人身體健康，永遠快樂！

後注：

(A) 謝媽媽回國前後，我們一直在商量著尤勤的書的出售情況以及成立獎學金的事宜。她堅持把書的所有結餘都用在尤勤的母校，也是她和她先生曾經工作過的江西寧都小布中學，她的無私奉獻讓我們很感動。書的印刷數量和價錢都是尤勤生前和朋友們一起定下來的。但，銷售情況在 2009 年 8 月以後一直不理想。在美國發行總共 900 本，但隻銷售了一半。謝媽媽一直擔心會不會有足夠的錢來辦成獎學金，我們安慰她，相信會有辦法把這批書處理好，留下足夠的錢把獎學金辦好。經過商量，我們已經把書的價錢調整到35 元一本， 60 元兩本， 250 元 10 本。希望已經購買的朋友，繼續介紹其他朋友去購買，還沒有購買的朋友盡快購買。謝謝支持。

(B) 第一期“謝尤勤獎學金”名單將在今年夏天公布。因為學生來源的問題，小布中學現在隻有初中。尤勤家人決定每年夏天給 2-4 位考取重點高中、成績優秀、生活有困難的同學給予“謝尤勤獎學金。” 附：尤勤老師魏學軍回憶、紀念尤勤的文章

(C) 去年四月十六日我去看望尤勤， Ray Wei 那次正好去 LA ， LA 攝影沙龍的朋友在前一天給尤勤舉行了一個特別的生日聚會。尤勤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的生日是在四月十五日。這是個很容易記住的日子，因為他的生日正好在每年美國聯邦政府的報稅截止日，我開玩笑說，每年報稅就想起他了。那天，尤勤還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用紫色鮮花壓成的生日卡片給我看，上麵簽了很多朋友的名字。以下是我在那一天在尤勤家前、後院拍的幾張照片。那時還才剛開始用DSLR半年。

(1)


)


(3)


(4)


(5) 我離開的時候，他送我到馬路旁，我匆匆忙忙搶拍了這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