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恩常在(3):謙卑
文章來源: 愚風2009-06-16 16:41:47


幾年前回家探親,將到家時,看到鄰居黃奶奶坐在自家門外的石碾子上打盹兒。老人似乎聽到腳步聲,睜開眼抬頭打量。我趕緊上前打招呼:“奶奶,您門前兒坐啊
?”老人家頭腦之清讓我一驚:“是峰兒!小子有年頭兒沒回了啵?”

自從我記事兒起,就記著黃奶奶的大駝背上總背著大竹框,村前村後忙營生。老人門前殘破的碾子,比我的歲數還大。如今坐在上麵的黃奶奶恐怕已年逾九旬了。

老人這輩子是出了名兒的苦命人。年輕時嫁給一個幾代單傳的弱男人,卻注定攤上一個強悍的婆婆。好在過門不久頭胎就生了個男娃娃,深得婆婆歡喜;加上黃氏溫順孝敬,婆媳關係相當融洽。然而,不曾想隨即出現了一連串的厄運,讓媳婦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留下一個獨苗苗,男人便奄奄地去了;命硬的婆婆掌著冷清卻也寬裕的家,看孫子如掌上明珠;小寡婦除了紡棉織布,也巴巴地等著繈褓中的命根子長大成人。

一天深夜,媳婦在廂房織布,隱隱聽見幾聲狗叫,就走到院子裏;朗朗月兒頭下,看見南牆根被人挖了一個洞,回到臥房一看:娃娃不見了,空空的小被窩裏放著一張字條。

綁匪的價碼開得不低,老太太卻不打跟兒:一天之內抵押完所有的家產,支楞著耳朵根子把銀子交出去,換回娃娃叮囑媳婦喂奶。可從此以後,除了喂奶,親娘再也看不到兒子了。此後近十年裏,可憐的媳婦總是沒日沒夜地紡棉織布,以償還贖債。據說,黃奶奶從很早就駝背,累的。

對我這一輩兒的人,上麵的故事更像是傳說。但黃奶奶晚年的遭遇卻是有目共睹。根兒(兒子的小名)從小就不會叫娘,也極少和娘說話,隻知道奶奶。更不幸的是,老太婆活到八十七歲高齡,像一堵不倒的牆,密密實實地隔斷母子親情,連回複的門兒都沒有。即便在老祖宗死後,黃奶奶依然不得不麵對兒子、兒媳、一個孫子、七個孫女冰冷的麵孔。近年來,隨著年事漸高,實在不能自己種地,隻得靠兒孫照顧;結果成天住在廚房裏,吃飯要等所有人吃完。這幾年,農村也是世風日下,不孝順的兒孫多了;但與黃奶奶比起來,許多老人都還知足。

“說來也怪,”父親和我聊起黃奶奶,“上一茬兒的人都已去了大半兒,這苦命的老太太居然硬朗地活著,耳不聾眼不花。”據說,有人實在看不過去,曾私下勸她去鄉政府理論理論。可老太太卻回答:“誰說根兒不孝順?奶奶在的時候,他對奶奶好著哩!”瞅著老人滿足的神態,那人懵懵地退了。

“要說老人沒福,”父親說,“可一年四季不生病,啃口又冷又硬的剩饃饃都有滋有味的。瞧著吧,等這老太太活過百歲,有一天舒舒坦坦合了眼,晚輩們還要抬著棺材顛兒顛兒地送哩。”

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裏,沒有大故事;祖祖輩輩在一起的人們,一茬茬兒地換,無聲無息;見過大世麵的或以為俺們可憐。但從黃奶奶慈祥的目光裏,分明可以讀出一種令人羨慕的榮耀來:看似柔弱,卻異常頑強;安於貧寒,而無愧無怍;看似渺小,卻能容下一切;處身輕微,卻極其沉穩;看似孤苦,卻能在屬天的恩賜裏靜享平安。

年紀大了,喜歡懷舊,
仿佛夢中聽到家鄉的民謠:村前的小河裏,河水悠悠地流;河邊的蘆葦蕩噢,風吹了綠,風吹了枯;雀兒飛來柿子林嘍甭趕它走,天在看顧

愚風,
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