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50年代小海歸的自述 (完)求學夢
文章來源: jty2020-12-03 07:25:49

1968年老三屆開始分配了。妹妹文革前上初三,是66屆畢業生,而我上高一是68屆。所以妹妹比我先分配。她申請去東北和內蒙的建設兵團被拒,理由是建設兵團地處中俄邊境,美國特務的女兒政治上不可靠,可能會跑到蘇聯去。妹妹最終被分配到內蒙呼倫貝爾盟的阿榮旗插隊。我很清楚自己也同樣難逃插隊的命運,索性跟妹妹一起去了阿榮旗。出發前我們探望了仍被關在牛棚的父親,工宣隊的負責人居然放父親出來,我們全家拍了一張照片。在《四十年前的往事》一文中我這樣寫道:“我們一家五口,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和我,每人胸前別著一個毛主席的像章,手裏握著毛主席的小紅書。父親消瘦而且臉色蒼白。我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褲子。大家都麵帶微笑。可是,我們都痛在心裏啊。媽媽送我們上了火車,我們都沒有哭,把眼淚忍住了。”

阿榮旗位於內蒙和黑龍江省的交界處,地處大興安嶺南麓的丘陵地帶。這裏民風淳樸。村民們的祖輩多是來自遼寧的農民,豪爽熱情。村子背靠丘陵,南麵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草甸子,全是尚未開墾的處女地。當我第一次踏上這黑土地,心裏充滿了激情。我把艱苦的生活環境和繁重的體力勞動看作是對自己意誌力和身體極限的挑戰,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在這廣闊的天地大有作為。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感到迷茫。

1969年底回北京探親,父親已經從牛棚出來了。父親從科學院的圖書館借來了影印的《科學美國人》雜誌,裏麵有幾篇介紹DNA結構的文章,母親也找來了遺傳學的教科書。我迷上了分子生物學。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當科學家的夢想再次在我的腦海浮現,揮之不去。

我真不甘心當一輩子農民。當我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揮動著鋤頭的時候,腦海裏想的竟然是自己身穿著白大褂手拿試管做實驗的樣子。可是當科學家隻是一個美麗的夢,求學是那麽的遙不可及。

轉眼進入1970年,我和妹妹到蘇州探望外婆。外婆看兩個外孫女無所事事的樣子很著急。外婆英文和外國文學的功底深厚(見西北東南和小溪姐姐的博文)。她教會了我們國際音標(我們早就把英文忘光了,在中學學的是俄語,所以隻好從頭學起),給我們講雨果的悲慘世界,莫泊桑的項鏈,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

回到北京,父親的大學正在搬出北京。我在學生宿舍的廢紙堆裏撿到一本殘缺不全的英文教科書。我把這本書和外婆送給我的兩冊初中一年級的英文課本帶回了生產隊,白天幹活,晚上自學。這些書成了我的精神食糧。

隨著中美關係解凍,1973年,我的求學夢突然變得有一些真實了。外婆和美國的大學同學聯係上了。在外婆的請求下,老同學們為我和妹妹爭取到了74年Wellesley College的入學許可和獎學金,以及赴美的飛機票!可是,我的出國申請遞到公社竟石沉大海了。不過老天爺對我還是很照顧的。74年春北京教育局到阿榮旗招中學老師,我被錄取了。到學校上班的第一天我就遞交了出國留學的申請,可是我的申請被拒絕了。求學夢依然隻是一場夢。

為申請到美國留學一事我被校領導夏主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我犯了嚴重的政治錯誤。還好,夏主任是個好人,她沒有在師生麵前批判我,甚至沒有把這件事講出去。為了彌補申請留學的“過失”,我拚命地工作。沒有任何教學的基本訓練,突然要麵對一群半大的孩子,真是手足無措。好在那時學工學農,教學質量並不重要。帶學生下鄉勞動是我最拿手的事情。孩子們問我,既然我們中學畢業都要去農村,學習有什麽用?我膽子挺大,說,政策遲早會變,因為如果這樣下去,會亡黨亡國!你們好好學習,將來大學招生一定會考試的。

和孩子們講這些話的時候我沒有想到自己後來竟然夢想成真。1978年3月父親參加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在會上父親把一封請求讓兩個女兒出國留學的信遞給了科學院的黨組書記李昌。李昌作了批示允許出國。按照美國的法律,凡是在美國出生的都是合法的美國公民。可是文革時我和妹妹的美國出生證都被父親燒掉了。不過他當時留了個心眼,把出生證的號碼用圈數字頁碼的方式記在了一本毛澤東選集裏。母親轉輾聯係到了在美國的表弟。表舅正好住在我們出生的俄亥俄州。憑出生證的號碼,他在我們出生的醫院為我們領到了出生證。 有了出生證,我們通過美國駐華聯絡處(尼克鬆訪華以後設立的機構,老布什是主任)拿到了香港移民局的過境簽證 (當時中美還沒有外交關係,去美國必須從香港走),然後在香港的美國領事館領到了美國護照。

當我踏上美國的土地,心中感慨萬千。我這個海歸又成了歸海。對於海歸,父親母親在文革中後悔過。父親說自己是自投羅網,還連累了兩個女兒。他還說過,因為嚐到過民主自由的甜頭,在專製製度下感受到的痛苦是難以忍受的。自從我和妹妹出國,父母就有了移民美國的想法,我們很順利地為父母辦了綠卡。在準備啟程的時候,他們卻改變了主意。父母很糾結。他們深愛祖國,當年拋棄在美國舒適的生活回到祖國就是因為心裏放不下祖國和親人。既然已經付出了,為什麽要半途而廢?他們決定放棄綠卡留下來。在改革開放的年代父母為祖國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對父母的海歸,我從來沒有抱怨過。我感激父親母親和親愛的外婆,是他們在那艱難的歲月為我打開了求知的窗口,用他們的愛和智慧為我的人生作了鋪墊。人生的旅程雖然不可能平坦,但擁有愛的人生是幸福的。(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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