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50年代紫禁城前的有軌電車；下圖左起：1955年底我（右）和妹妹（左）在故宮；折紙；翻繩；陀螺；空竹。

1955年11月我們一家四口經香港羅湖踏上了祖國的土地。第一站是蘇州的外婆家。我和妹妹都特別喜歡外婆。外婆早年留學美國 （見西北東南和小溪姐姐的博文），會用英文給我們講故事。外婆有個同住的妹妹，因為沒有結過婚，我們叫她舅公。舅公也講故事，用中文講。最吸引我們的是孫悟空的故事。外婆和舅公教我們折紙，猴子、小狗、小亭子、小船、小鳥。。。這裏已經入冬，我們穿上了棉衣棉褲，晚上睡覺，媽媽把被子折成一個大口袋，裏麵放一個‘湯婆子’，當被窩捂得暖烘烘時，我和妹妹就開始玩‘鑽口袋’的遊戲。

下一站，也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是北京。記得坐一輛叮當響的有軌電車，跪在椅子上往外看街景，最吸引我的是一堵紅色的牆，沿著路邊遠遠地延伸出去。媽媽說，牆裏麵是皇帝住過的地方。啊，這裏麵太神秘了！每次坐車經過紅牆的時候我就唱：‘紅牆，紅牆，裏麵是皇帝的家。。。’ 我們住在前門外的一個招待所裏。外麵的大街上很熱鬧，叫賣聲此起彼伏。媽媽在一個小攤上買了許多小畫片，每張畫片上是一個古代的人，關公、曹操什麽的。媽媽把畫片沾上水，往另一張白紙上一貼，畫片上的人物就印到了紙上。還有一個好玩的地方是二伯家。堂哥帶我們玩翻繩的遊戲，一根繩子打結成圈，纏繞在手指之間繃成花樣，挑戰的一方接過繩子，同時變出新的花樣。堂哥還會抖空竹，空竹在他的操控下飛快地旋轉，發出美妙的聲音。還有抽漢奸，一個陀螺，用鞭子抽打，陀螺就不停地轉呀轉。。。

北京很好玩，可是吃的東西沒有一樣對胃口，吃飯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還有我心愛的自行車和雪橇，走的時候送人了。我很想念美國，想念那裏的小朋友，想念那裏的麵包和熱狗。有一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Peter Pan領著美國的小朋友從窗口飛進來，他們在屋頂飛了一圈，我也飛了起來，和他們一起飛到窗外，飛向美國。。。

接待歸國學生學者的招待所裏很熱鬧。和我們同住的有好幾家，都是從美國回來的。有七八個孩子，最大的是個男孩，叫之德，比我大幾個月。他是孩子頭，每天帶著我們在院子裏瘋跑。招待所裏有一排平房，我們爬到房頂上，每個人都戴上麵具，裝成孫悟空、豬八戒。。。手裏拿著木製的刀劍。我對之德說，這裏什麽都好，就是沒有聖誕老人，再也得不到聖誕老人的禮物了。  之德大笑，說你怎麽那麽傻，聖誕老人是假的！這太震驚了，趕緊去問爸爸媽媽，他們隻好承認那些禮物都是自己偷偷買了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放在聖誕樹下麵的。啊，原來是這樣，對聖誕老人的思念總算放下了。

1953年和“聖誕老人”合影。文革時把“聖誕老人”剪去了，這張照片得以保存下來。

一轉眼到了1956年的春天。據父母回憶，他們在招待所等待分配工作，每天都開會學習政治，包括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因為並不了解這背後的文字獄，大家隻是覺得非常乏味，很不習慣。有一天，我的大伯來了，見到我父親就痛哭流涕。原來，大伯因為給在美國的弟弟寫信，以特務嫌疑被關起來，一直到我們回國才被放出來。

我們這些孩子對大人在幹什麽一無所知。大人們去開會學習，之德便模仿大人的樣子說：‘學習了’，我們一群孩子也跟著大喊：‘學習了，學習了’，覺得這個詞特別新鮮，並不了解這個‘學習’二字在未來的歲月裏將對我們意味著什麽。

之德一家後來去了南京。因為他的叔叔和奶奶和我們住在同一棟樓，所以一直還能聽到一些他們的消息。之德的叔叔是哈佛大學電信工程碩士畢業，和哥哥一家偕同母親回到祖國。文革期間，他被長期關押。他太太和母親也被批鬥。我曾看到老太太在樓前掃地，昂頭挺胸的，大家都議論說這個老太太不簡單。後來聽外婆說，老太太的丈夫是國民黨的元老，她本人早年參加國民革命，經曆也很不尋常。我插隊的時候父親來信說，聽說之德兄弟倆從農村回城了，因為得到‘僑生’的待遇。父親希望我到南京去一趟，了解一下他們回城是否屬實，國家是不是有政策允許象我這樣在農村插隊的僑生回城。

1971年的這趟南京之旅很難忘。春天的南京景色宜人，可是我沒有賞景的心情。在姨母家落腳以後找到了之德住的那條街，拿著地址打聽，感覺人們的眼神都怪怪的，不大對頭。終於找到了，是一座很大的宅子。開門的卻不是之德家的人。原來，這所房子已經搬進了新的主人。開門的人把我帶到樓上一間小屋，隻有這裏還是之德的家。他弟弟告訴我，之德工作的地方很遠，不住在家裏，他的父母也不在，都被關起來了。兩天後之德和我在玄武湖邊的一家餐館見了麵。我問了他回城的事情，很失望地了解到他們回南京並未經獲得公社的允許，根本就沒有什麽僑生政策！我們好像沒有什麽其他的話好說。他要了一桌菜，兩個人悶頭吃，我心裏生出說不出的悵惘。

後來出國的時候經過香港又見到之德，才了解到我們在南京見麵的時候，他其實正在被勞教。他每個月可以回家一次，正好被我碰到了。他被抓是因為和居委會起了爭執。他們的房子被沒收了，正當新的住戶搬進去的時候，之德帶了一幫哥們把新住戶擋在了門外。他被關進了學習班，送到一個硝石礦做苦工。。。我們講起各自的經曆，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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