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差點自殺
文章來源: 雙歧杆君2009-10-30 18:12:16

烏龜,在我們中華文化裏名聲不大好。然而,我和它卻有一段情緣。 

九八年夏天,我正在瓦利堡州立大學讀書。讀了一個學期,由於交的學費是外州費,我從國內帶來的三千美元已交掉兩千多,剩下的交了頭幾個月的房租。如果沒有後續補充,下學期我將無法注冊。房東老頭已發出最後通牒:我若再拖欠房租,他將打電話報警。這對一個簽證早已過期,還沒有正式學生身份的外國人來說,後果不堪設想。那古怪老頭早就懷疑我,說我一件行李都沒有,根本不像留學生,很可能是越獄逃跑犯。 

我曾多次到學校申請各種類型的工作,由於沒有社會安全卡,校方隻能是愛莫能助,他們許諾,一旦我拿到社安卡,立即給我安排工作。他們哪裏知道,我九七年年底獲得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後,立即向移民局申請改變身份,由B1轉F1,但申請被拒,理由是:我來美國後入學手續辦得如此之快,說明我早有預謀,移民傾向很明顯。雖然我隨後上訴,但不知猴年馬月才有結果下來。 

我也曾去餐館試著找份活幹,但學校附近的兩家小中餐館都是夫妻店,男的掌勺,女的收錢兼做招待,各自雇了一位壯實的墨西哥小夥子打雜。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暫時沒有空缺,即使有,看我這個樣子也不像能幹好打雜的活。 

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硬著頭皮給國內打電話,叫妻子寄些錢來,但錢一直沒有匯過來。單位上已開除我公職,這邊我轉身份的申請被拒,老婆孩子來不了。把錢匯過來豈不是肉包子打狗?後來她來了封信,說許多留學生當年來美國時身上隻帶幾十美元,我比他們當時的條件好多了,應向他們學習,要能吃苦耐勞。 

但是,我是持公務簽證來美,不是學生簽證。身份沒轉成,我不能考駕照,拿不到社安號,不能在校園打工。再說我快四十歲了,怎麽向那些年輕力壯的學生學習? 

都是不知足惹的禍,國內的鐵飯碗丟了,家庭即將解體,這邊黑了身份,世界末日仿佛降臨。在我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候,我獨自在房間裏大聲唱歌。唱累了,我就出去散步,天天如此。至於下一步,我腦子裏隱隱約約有個念頭:去舊金山金門大橋,在那景色宏偉壯觀的地方,用一瞬間了結所有的煩惱。 

一天傍晚,我正在痛苦的絕望中獨自散步,忽然看到一隻大烏龜橫穿柏油馬路。高蛋白,這是在我腦子裏的第一閃念。好多天沒吃肉,我太需要補充營養。出於本能,我毫不猶豫地把烏龜拎起來,轉身往回走。 

回到房間,我把烏龜放在桌上,思忖著是紅燒還是清燉。坐在桌旁,我兩眼緊盯著這隻碩大的烏龜。它知道我很快就要把它宰了嗎?它在想什麽呢。它後悔,不該過馬路?它緊張,血壓升高,心跳加快?還是不屑一顧,視死如歸?它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好象睡著了,死到臨頭了它還能安穩入睡?我怎麽遇到點挫折就坐立不安,象熱鍋上的螞蟻?看來烏龜的長壽不是偶然的,人類沒有資格嘲笑它。 

那麽寬的馬路,路兩邊是草地,草地的邊緣是叢林。它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地待在某一邊的草叢裏,偏要冒著被汽車碾死的風險過馬路?也許它憑著靈性,在路旁的草地上窺測良久,認為萬無一失才展開行動。但它卻萬萬沒想到,在它的世界裏,除了汽車,還有我這麽個餓漢會對它的生命構成威脅。 

它為什麽要過馬路?外出覓食,養家活口?幽會、求偶,尋歡作樂?還是為將來、為後代開拓新天地?不管怎樣,都是受本能的驅使,在追求幸福,幹著它認為該幹的事情。啊,勇敢的行動者,孤獨的英雄漢,我應該對它肅然起敬。 

它知道什麽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嗎?可憐的烏龜,到頭來落得個無援無助,孤苦零丁。這不正和我現在的狀況一樣嗎。我為什麽要放棄工作,穿過浩瀚的太平洋,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美國來? 

突然,我格外同情這隻烏龜的處境,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我應當幫它一把,幫助它過馬路,以便它能完成它的事業。無助無望、身處絕境的我,最能體會到幫助的溫暖。 

烏龜仍然巋然不動,它知道我在想什麽嗎?它知道我已把它當作患難之交了嗎?我認真地對它說,或許也是自言自語,象我平時對著空氣禱告一樣:“烏龜啊,烏龜,對不起,打攪你了,我佩服你橫穿馬路時的勇氣和膽量,佩服你身陷囹圄後的沉著冷靜,泰然自若。就我現在的處境,我非常同情你,理解你,生活中沒有勇敢就沒有幸福,然而勇敢者有失足的時候,失足之後你一點不顯得失魂落魄,值得我學習。我打算把你放了,成全你,讓你繼續做你想做的事。我目前正在艱難地奮鬥,在絕望中掙紮,我從你身上學到了敢於進取、臨危不懼的精神,咱們今後相互幫助吧。”後來一想,這美國烏龜可能聽不懂中國話,於是我又用英文把心靈獨白說了一遍。 

說完之後,我把它帶到剛才那地方,輕輕放在路上,希望它照自己的意願穿過馬路。但它紋絲不動,可能還沒有睡醒,也可能它仍然提防著我,對我的善意進行考察、核實,看來建立信任需要時間。我隻好把它拎過馬路,放在路旁的草地上。然後,我退到遠處,默默地注視著它,直到它慢慢挪動,從容不迫地消失在夜幕的草叢中。 

新學期的第一天,指導老師告訴我,如果我願意換專業,就可以得到一筆獎學金,學雜費也免了。我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一下就同意了。那位老師驚訝地望著我,可能是敬佩我在決定職業生涯時的當機立斷。他可能沒有饑不擇食的經曆,但他應該想象得到,一個在茫茫大海上即將淹死的人見到一個救生圈,會如何行動。 

後來畢業,找到工作、恢複合法身份,遷居亞特蘭大。有時獨自一人黃昏時分在住宅附近的瀝青馬路上散步,思考著一些人生問題,我會很自然地想到那隻遠方的烏龜,那位沉默、勇敢、處變不驚的穿越者。它行動那麽遲緩都敢冒險探索未知的彼岸,我有什麽理由在困難麵前畏縮、膽怯?它也使我明白,隻要活著,就有機會,即使山窮水盡,也有轉危為安的可能性。我要是一念之差去了金門大橋,在橋上一失足,雖然不再有煩惱,但也不再有任何希望。冒著風險出來闖蕩,不正是為了希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