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崇複出,棄武從文】長篇新書《紅學外史》選章連載1
文章來源: 房崇2023-03-16 14:53:21

文學城各位網友,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鄙人“房崇”?

從2009年到2013年,我在文學城活躍了四年左右,寫過博客網文約三百篇,在論壇和博客兩邊獲得點擊近千萬次,在兩個論壇當過版主,還曾經在文學城20周年征文活動中獲得唯一的大獎。那時我寫文章的內容,以房屋裝修為主,曾被譽為北美DIY裝修達人。過獎謬讚,愧不敢當。

但是從2013年以後,我就逐漸淡出隱退了。這是因為在那年大病了一場,後來年齒更增,也就刀槍入庫,退休賦閑了。我原來是個文人,寫文章是老本行。體力雖然衰退了,但自覺腦力尚健,不減當年,就把寫作又撿了起來。2018年和2020年,在中國國內出了兩本書。從2019年底開始,我又寫作了一部長篇紀實文學《紅學外史》。這書稿篇幅很長,分量很重,對我很重要,有此一書,此生不虛矣。

這本書的出版,在國內遇到困難。所以我於今年初決定,在北美自費出版。好在加拿大的國際書號(ISBN)可以免費獲取,而美國的self publashing行業是很成熟、很方便的。我的《紅學外史》已經於本月(2023年3月)成功出版,是上下兩冊,長達近70萬字,附圖片200餘幅,共厚800餘頁。現已可在美國的Barnes & Noble連鎖書店購買,其他途徑可能還要稍待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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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本人願回歸文學城,選擇拙著中的部分篇章連載。今天發表的第一篇,是我的自我介紹寫作過程的文章,寫於2021年3月。

 

我的疫情一年與紅學百年

——《紅學外史》定稿感言

利用一年的新冠疫情期間,我寫成了一本書,現定名《紅學外史》。

最開始產生靈感時,新冠還沒有降臨。2019年11月,我回國與大學同學聚會,暢遊廣西南寧和北海。於是產生了想法,要把我和老同學梁左在八十年代寫的與紅學有關的舊文加以整理,出一本集子,以紀念他以及我們的合作。因此讀了幾本近年的紅學書,讀到了周汝昌、馮其庸、李希凡各人的自傳,當年我與他們都有過交往,勾起往日回憶。忽然產生一個想法:何不在此基礎上寫一本關於紅學的紀實文學,我應該有這個條件。

開筆的時間是12月中旬,誰也想不到疫情已經在虎視眈眈,伺機而動。我能利用的資料,有自己陸續帶出來的二三十本書,其餘大量利用了網絡搜尋。當時想寫到一定程度,去多倫多大學的東亞圖書館查中文書,不夠就最後再回國查,補充資料。剛剛開了個頭,國內疫情的消息就傳來了。到2020年3月,本地疫情也日趨緊張,隻能在家中自我封閉,去圖書館查紙質書變為不可能。

我要寫的是百年紅學史,不正麵寫紅學,卻寫紅學界的人物和他們所經曆的時代,故稱“外史”。在百年不遇的疫情裏,寫紅學百年,仿佛更增添了悲情的元素,悲壯的背景。從一開頭的蔡元培、胡適,中經俞平伯、周汝昌,到大結局的李希凡、馮其庸,他們都不曾經曆過如此規模的大疫情(周、李、馮雖身曆了2003年的“非典”,但其嚴重程度、擴散範圍和持續時間完全不能相比)。因為我寫的不是學術論文,而是非虛構文學,要求細節生動,性格鮮明,把人物寫活。這樣,我就仿佛是把這些人物又請回人間,與我共度疫情期間。我體會著他們的悲歡,他們破解著我的寂寞。

既身在海外,又適逢疫情,二者的重疊加重了我查閱資料的困難。我又在網上買了十幾本電子書,托朋友帶來兩本紙質書。主要靠著網絡,居然寫成了。感謝如今的通訊技術,把百年紅學史上的人物送到我的身邊和眼前。

以下的細節,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我眼前展開,栩栩如生:1927年5月下旬,學者胡適從海外歸來,在上海的滄州飯店裏,展閱胡星垣求售甲戌本的信,卻不感興趣,拋在一邊。1949年1月北平圍城期間,學生周汝昌在東四七條借寓的東屋,迎進身穿禮服呢水獺領大衣的老人陶洙,陶先生談起忽隱忽現的曹雪芹小像,隨手畫出草圖。1954年9月,尚寂寂無名的李希凡和藍翎,興奮地連夜為《人民日報》改寫批俞文章,在鼓樓旁中學的小屋中突遇停電,摸黑買來一包蠟燭,同時點亮兩根,奮戰通宵。1963年8月在故宮文華殿,陳毅副總理不顧暑熱,脫下西裝再敞開襯衫紐扣,舉起放大鏡觀察一枚“脂硯”。1969年12月,在河南息縣東嶽鎮外的曠野上,天已昏黑,冷雨霖霖,泥濘似膠,70歲的俞平伯歪歪扭扭,踽踽獨行。1970年9月,編輯周汝昌坐在空蕩蕩的人文社三樓塵封的房間內,展開煙盒紙,寫下一首他替曹雪芹代作的“佚詩”。1974年秋天,中年馮其庸從香山半腰的寫作組駐地宏光寺迤邐走下山來,到山腳的正白旗村39號看傳聞中的“曹雪芹故居”。2005年歲末,作家劉心武在他家附近一個茶寮裏接受中央電視台的訪談,突然大怒,推案離席,說“我不錄了!”......

如此情景,難以盡數。這些細節,體現著紅學人物的性格,也折射出時代大背景的底色。在我隔離隱居的鬥室內,仿佛“談笑有鴻儒”。

我在寫作中,還曾遇到不同素材來源的史實或觀點衝突,孰真孰假,我聽信誰的?這就必須深入研究,作出合理的判斷,無意中獲得了自己的學術創見。試舉三例。

其一,《石頭記》庚辰本在1949年被燕京大學圖書館購藏,經手人魏廣洲在回憶文章中清楚地記錄,是經鄭振鐸介紹,十多天後於5月5日完成。但是據鄭振鐸日記,他參加新中國代表團去捷克布拉格出席世界和平大會,3月29日至5月25日不在北京,不可能參預其事。有人據此否定魏廣洲的全部回憶,指為說謊。而我的判斷是,魏廣洲說法可信,但他在30多年後回憶時錯後了一個月,魏在六國飯店見鄭振鐸應在3月23日左右,售書完成是在4月5日,問題便迎刃而解。

其二,1954年春天,李希凡、藍翎是因何起意,在何時決定要合寫文章批判俞平伯?在1992年的一次訪談中,李希凡提到是春假第二天,與藍翎在中山公園閱報欄前,看到《光明日報》“文學遺產”版上一篇俞平伯的文章而引起。事實上,那年3月1日有俞平伯一篇文章,在3月15日發表了王佩璋文章。3月1日李、藍還不可能看到俞平伯發表在《新建設》三期上的《紅樓夢簡論》,而藍翎也證實是在3月中旬。《紅學:1954》一書的作者孫玉明認為,李、藍兩人是受王佩璋的啟發而決定作文,並且在1999年當麵向李希凡核實,李連說:“對對對”。我認為孫的推測合理,雖然不必過分強調。李希凡在2012年寫作自傳時,不再提起這個細節;到2016年又明文否定他們曾受到王佩璋任何影響。我認為,李希凡在65歲時的回憶基本上可信,在72歲時修正確認。對他在年近九旬時的矢口否認,就不必認真看待了。可能因年老失憶,也可能是某種思維慣性使他的記憶發生了傾斜,掩蓋了真相。

第三個例子是聶紺弩贈周汝昌詩:“客不催租亦敗吟,出門始解早春深。兼旬走筆足紅意,半晌坐花心綠陰。山鳥可呼杯底語,我書恨待卷中尋。不知榆葉梅誰似,漫擬迎探薛史林。”對於此詩的含義,周家、擁周派與反周派有完全南轅北轍的解釋,甚至連作詩的時間也發生了20年的差距。為周汝昌作傳的弟子梁歸智估計此詩寫於1957年以前;討周勇士沈治鈞則認為作於1977至1979年。而我根據過硬的材料,斷定此詩寫於1963年春天,隻有這時,聶紺弩才既有閑暇和雅興,也有體力和事由去登香山,對花飲酒讀書,而或早或晚都不可能。我並進一步考出,所謂“客不催租亦敗吟”的具體含義,與1963年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此詩於1979年公開發表,意思卻是對周汝昌偽造“佚詩”的諷喻批評了。我的書中,分別在兩篇裏對此有所評述。

既然我有了自己的見解,與紅學“大師”和“泰鬥”們相處,便進入了有我之境,不必仰觀拜伏了。在我的心目中,我與前輩紅學家們是平等的,為他們寫照,為他們記錄悲歡和功業,盡量不臧不否,偶爾略抒己見。

我用了半年時間,在6月10日寫完了初稿。之後一邊聯係出版,一邊又反複修改打磨,書長53萬餘字,為期超過一年。回想1921年,俞平伯和顧頡剛以通信“劇談《紅樓》為消夏神方”,並隨後產生了《紅樓夢辨》;那麽99年後的我以寫書記紅為避疫良藥,也很值得慶幸。我閉門寫作,遍訪百年來的紅學家。任憑疫情在門外逞凶,猖獗致命,在我心目中卻為紅學家們起死回生,我與他們共曆悲歡,同發歌哭。在與他們的交流中,我的學問獲得提高,精神經受洗禮。我有紅學家們的陪伴,我有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成就感,所以在隔離避疫中毫不感覺寂寞孤獨。歎什麽因疫情不能旅遊?我的寫作不僅空間沒有阻隔,時間也能穿越,恰恰是在這一年多裏,我完成了一次人生之逆旅,我享受這一次臥遊的紅學百年之旅。

就在前幾天,2月24日,是胡適逝世59周年紀念日。他號稱享年72歲,這是按中國人傳統上的虛歲,胡適實際上隻活了70歲零兩個月零7天(1891.12.17-1962.2.24)。當完成這個簡單的算術題時,我悚然一驚,因為這恰好是我現在的準確年齡,不禁亦悲亦喜。悲的是人生遲暮,至這個歲數才寫出一本令自己滿意的書。喜的是我的身體還可以,頭腦尚健全,迎來了自己寫作的第二春,比胡先生幸運。我的第一春是30多歲時在《人民日報》,後因出國謀生,蹉跎了30年,近年退休後才重操文人舊業。這本書,既是我安度大疫的紀念品,也是送給自己的70歲禮物。

馬上要迎來又一個紀念日,那就是1921年3月27日,胡適寫完了《紅樓夢考證》的初稿,寄上海亞東出版社發排,作為新版《紅樓夢》的序言。由此開創了新紅學,到現在是整整一百年。我的書在這時寫出,今年內出版,可算是生逢其時,很有紀念意義。一年多以前我剛開始寫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現在終於趕上了百年紀念,這是我的又一個幸運。

(注:此書當時已與香港某出版社簽約,計劃在2021年年內出版。但由於不可抗拒的客觀原因,終未能出版,遺憾解約。所以當時我寫在此處的感謝出版社的一段文字,隻得刪除。)

直到現在,我身邊疫情的威脅也沒有解除,還在閉關自我隔離中。疫情畢竟隻是一年間事,現在曙光已現,最多不超過兩年。而紅學百年,則更長遠,更宏觀,更有曆史人物值得紀念,更有曆史的經驗教訓值得總結。《紅學外史》這本書,在疫情一年中寫成,願為紅學百年立此存照。疫情即將過去,曆史仍必前行。

                      2021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