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雨:我的教授生涯(一、步入職場)
文章來源: smilha2022-02-06 16:19:08

【華夏文摘】紅雨:我的教授生涯(一、步入職場)

各位看官如果有讀博的經曆,不知有沒有注意到一個現象?就是學位即將結束時,博士們好像並不那麽熱衷於“脫離苦海”。他們對跨出校門走進職場猶豫不決,於是有的推遲答辯,有的一個接一個地讀學位。我把這稱為“職場恐懼症”。請不要檢索這個關鍵詞(Keyword),因為這是我的生造,還沒有人真研究過這個值得研究的現象。之所以覺得這值得研究,是因為這正是我當年所經曆過的。在學校這個相對單純的學術環境中待了四、五年,生活已經形成了一個模式,按部就班地走來,駕輕就熟得很。誰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於是想著在這“溫柔鄉”裏多待一會兒。一想到要在一個新環境中重新開始,心中不由得一陣焦慮。

我的導師可能見過不少“職場恐懼症”患者,所以診治經驗老道。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學院最多資助學生四年完成博士學位,超過四年資助就終止了。顧念我第一個學期沒有從學院得到資助,所以延長至四年半。於是給我定下了1990年夏季畢業的死命令,然後據此逆時推算,給我定下一連串的截止日期(Deadlines)。破題(Proposal)、數據收集、數據分析、論文第一稿、論文修改和答辯等皆有定時。就這樣一環緊扣一環,論文基本按照老師的計劃完成了。雖說因為錯過了暑期畢業的截止日期沒有正式獲得博士學位,但還是在1990年8月21日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以ABD(All but Dissertation“萬事俱備,隻欠論文”)的身份完成了博士學位的所有要求。可以說,我是被老師“臨門一腳”踢出校門的。

如在《我的留學生涯(下)》中所述,一年前通過了博士資格考後,我就開始發申請函找工作。美國有一份《高教紀事報》(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每周二出版,上麵有最完全的美國大學教職的招聘消息。於是我每周去圖書館,把所有與教育有關的教授崗位都找來申請。“有棗沒棗打三杆,”說不定打下棗來呢?如此“廣種”卻沒有帶來“薄收”,在郵箱裏收到的都是被拒函(Rejection Letters)。與我同時找工作的還有一位美國同學。他一收到被拒函,轉手就釘在身後的牆上。他說他的目標是用被拒函把那麵牆完全覆蓋。我雖然沒有他的豁達,不過持守“一天的難處一天當”的態度經年,已經不像以前那樣焦慮。凡事交托,相信神自有安排。

那年四月間,我到Boston去參加美國教育研究協會(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Association)的年會並在會上宣讀了一篇論文。這是美國也是全世界最大最有影響的教育專業會議,每年有近萬人參加。各個大學也會到會場來招聘教授。大會設有聘用服務處(Placement Service),招聘方的招聘要求和應聘方的個人簡曆都放在服務處供查閱。要是雙方看對眼了,就安排一次會麵。這樣比邀請應聘者去學校訪問又省錢又省事。於是我也把我的履曆投放進去,每天去查看有沒有願者上鉤。

投放履曆後不幾天,我收到了奧本大學(Auburn University)一位教授的留言,約我第二天早晨去那位教授下榻的旅館裏見麵。我又驚又喜,連忙把奧本大學的招聘要求借出來看,知道他們要聘一位教統計的老師,主要講授多變量統計分析(Multivariate Analysis),正是我在論文中剛用過的。

那夜自然是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我西裝革履,趕去了指定的旅館,在旅館的大堂坐下等那位教授下來。突然間我心裏一陣慌亂,手心裏全是汗,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統計知識都從腦中逃逸了。這大概就是心理學中所說的“焦慮發作”(Anxiety Attack)了。可是馬上要麵試了,這可怎麽是好?我伸手到口袋裏取手絹,不料掏出一張小卡片。卡片的一麵是一幅大海的照片,海灘上有兩行腳印。另一麵是一篇短文:

“一天我做了個夢。

我夢到我和上帝漫步在海灘上,我的人生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閃過。我留意到在海灘上有兩行腳印,一行是我的,一行是上帝的。當我生命的最後一幕也閃過,我回頭看去,卻注意到在我生命的某些片段,海灘上隻留下一行腳印。而且這總發生在我生命中最低潮最悲慘的時刻。

我困惑不解,於是我問道,‘神啊,您說過如果我來跟隨您,您將永遠陪伴我。可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刻,我生活中卻隻有一行腳印。為什麽在我最需要您的時候,您卻離開我呢?’

神對我說,‘我珍愛的孩子啊,我愛你!我絕不會在你困難的時刻離開你。當你看見地上隻有一行腳印時,那是因為我抱著你。’”

我頓時熱淚盈眶。我想起來了,這是幾年前我受洗那天,一位教會的弟兄送給我的。我當時隨手放進口袋裏,這些年一直沒有機會穿西裝,所以一直沒發現。今天當我最需要的時候,它出現在我的麵前。可能有人認為這隻是巧合,可是對我來說,這是神在向我說話呢!這麽一想,心情頓時平靜了下來。抬起頭來,我麵前正站著一男一女,微笑著向我伸出手來。

原來奧本大學來的是一對夫婦,都是教育學院的教授。他們覺得大堂裏太嘈雜,請我到他們房間裏細談。談話間他們問了很多問題,大多是關於統計的。我因為剛在博士論文中用到過這些統計分析方法,所以自己覺得還算是應答得體進退有據。我們談了一個多小時。臨告別時,那位男教授對我說,“我們招聘委員會有五位成員,你可以說已經得了兩票了。”走出房間,我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心裏想,“這應該是我沙灘上隻留有一行腳印的時刻吧。”

回到學校,又接到一所學校麵試的邀請。這次是堪薩斯城(Kansas City)附近的一所私立大學。學校規模不大,沒有研究生院,隻有幾百名本科生。有趣的是整個學校設在一個廢棄的石灰岩礦洞裏,學校的基調是一片雪白。地麵隻有幾棟學生宿舍和一棟辦公樓,教室、圖書館和電腦房都在地下。那次麵試的效果不好,主要是因為我對學校的招聘要求理解錯了。學校要我給學生和教授們做個講座,我用我的論文作為講座的主題。報告後的討論時間基本冷場,有一位學生還問我為什麽要做研究。與學校的教務長交談時,他也直言告訴我,學校對研究沒有要求,“隻要把課教好了,不用太擔心永久聘書(Tenure)。”我隱約覺得這個職位和我的誌向不太吻合,不過如果被聘用的話,我想我會接受。老師曾告訴我,第一個工作是最不容易得到的。有了第一份工作,就是“圈內人”了,再換學校就會容易得多。我聽了暗暗點頭,“嗯嗯,老師。在國內我們稱之為‘騎驢找馬’。”

麵試後回到家中,又收到一個學校麵試的邀請,這次是一所州立研究型大學,要聘用一位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講授教育心理學和統計方麵的課程並做心理學方麵的研究。我覺得這是個理想的職位,我的老師也認為這個崗位很適合我,慎重其事地為我麵授機宜作準備。她告訴我說,不要對麵試抱太高的期望,因為學校一般會從申請人中篩選出三位去校園麵試,然後從中選定一人(或一個不選)。所以不要期望學校會在麵試時當場拍板作出決定。她還告訴我,三天的麵試過程中會多次和聘選委員會的老師或學院的領導吃飯。“Don’t enjoy the food too much.”(“不要太沉溺於美食。”) 要隨時準備回答問題,嘴裏滿是食物,就沒法說話了。事無巨細,叮嚀再三,就差沒有給我預備見招拆招的錦囊妙計了。

這次麵試進行得很順利。我還是用我的博士論文作了講座,算是找對了買家。出席的教授不少,和我有很好的互動。果不其然,從早餐起就有教授來陪我進餐。我亦如老師所教,如淑女般小口進食,吃個半飽,隨時準備回答問題。隨著麵試的進展,談話也越來越輕鬆。除了學術的問題,我們還談到了NBA(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美式足球、當地的房價、學校質量和當地的文化生活等話題。聽說,這是麵試進展順利的一個信號,說明學術方麵已經過關。話題雖雜,幸虧我平時關心,什麽都能說上幾句。最有趣的是一位教授帶我去一家中餐館吃飯,席間他問我宮保雞丁那又甜又酸的醬汁是怎麽做的。對他這個寄予厚望的問題,我倒是沒答上來。

麵試流程的最後一個節目是和院長會麵。聽說這位院長對聘用教授很重視,常常親自到大型的學術會議上當“星探”,聽與會者宣讀論文以物色潛在的聘用對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不久前參加的美國教育研究協會年會上聽過我的論文才決定邀請我來學校麵試的。幾個問題之後,他出其不意地說,“如果我們用xx的年薪聘用你,你願不願意接受?”因為老師告訴我不要期待學校當場拍板,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問道,“對不起,能不能請您再說一次?”他又重複了一次,我連忙說道,“接受,我接受。”

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震得暈頭轉向,我都不知道麵談是怎麽結束的。回到旅館後我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妻子。辛苦那麽多年了,她是第一個應該知道這個好消息的。那天和教授們吃完晚餐回到旅館,我不禁回憶起到美國的這五年。從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先是打工掙學費,後是讀書做研究。生活不可謂不豐富多彩,但是豐富多彩背後的“壓力山大”也是一樣的真實。那個傍晚是這五年來最為輕鬆的一個傍晚,既沒有一件事讓我憂心,也沒有一件事要我操心。我在街上無目的地溜達,走進了旅館附近的一家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去坐了兩個小時,連看的是什麽電影都不知道,隻是要享受一下這“無所用心”的輕鬆。

回家後的事在《我的留學生涯》中都略有交代。8月21日論文答辯成功。謝謝親愛的同學們幫我裝車,22日一早我們離開了生活了四年半的Iowa City,橫跨四州,到學校報到。兒子舍不得他的小夥伴們,一路淚流不止。我效蘇東坡嘲笑蘇小妹臉長的詩句“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尤未到腮邊”,擬成兩句,“小兒一行思鄉淚,車過三州猶未止。”

走馬上任後,又了解了一些我被聘用的細節。確如老師所說,學院原來打算邀請三位候選人到學校麵試。可是那年經費緊張,就把三位候選人排了個先後,按次序麵試。如果學校有意聘用,而對方也接受了聘用條件,雙方談攏了,後麵的候選人就不再麵試了。我是學院的第一優先。

為了保障美國人的就業,美國大學在聘用“外籍人士”任教授時,要向移民局說明在所有的申請者中,被聘用的外國人不僅是合格的,而且是最好的。這是大學和企業聘用外籍人士時的不同。企業必須證明所聘用的外籍人士是所有申請人中“唯一合格”的,但學校所聘用的外籍人士不必是唯一的。即使有美國籍的申請者也符合聘用的條件,隻要學校能說明所要聘用的外籍人士更符合條件,就可以優先聘用外籍申請者。畢竟證明“最好”比“唯一”容易一些,這給大學聘用外籍教授開了方便之門。

不知道我們學校的外事部門是不是犯了個錯誤,把他們送交給移民局的那份文件影印了一份給我。我看了暗叫一聲“慚愧”。申請這個職位有四十六人,學院在文件中把其他申請人不如我的地方一一列舉出來。在這四十五人中,有些申請人的專業不怎麽對口,有的在心理學和統計兩門學科中隻專一門,確實不符合聘用的要求。但也有好幾位申請人畢業於很好的大學,有心理學和統計的背景,專業上也厲害,有論文發表,我真不敢說我比他們強在哪裏。而我的短板卻十分明顯:這些年來我一直是當研究助理,沒有當助教的機會,從來沒有在美國的大學教過書。學院怎麽就能相信一個外國人能上好課呢?雖然我後來的表現證明學校當初並沒有看走眼,不過當時我真沒有看出我為什麽被選中。我想,這一定是我生命的海灘上又一段一行腳印的時刻。我暗中下了決心,一定努力工作,不能辜負了神為我安排的機會,也不能辜負了那麽信任我的同事們。

報到後,係主任給我安排了第一個學期的教學任務。他告訴我說,學院要求教授們按40-40-20的比例安排工作量,即40%教學,40%科研,20%服務。所謂服務就是在專業團體中承擔職務或是參加校內的各種委員會。係主任又向我交代了學校對教授的評估政策和程序。(以下這段文字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非升即走”和永久聘書》中用過。)

新聘的教授從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起步,並進入永久聘書的六年試用期(Probationary Period)。美國大學對教授試用期的評估是極其鄭重的。我當時曾聽到過一個說法,說是簽發永久聘書對學校來說是一個“百萬元的大交易”(A million-dollar deal),意即一旦簽了永久聘書,學校在這位教授職業生涯中所付的薪水要超過一百萬元。這還是三十多年前的說法,現在這個估算可能要翻幾倍了吧。

對教授的評估,可以說從聘用的那天就開始了,由教授的頂頭上司係主任負責。每年年初,係主任對係裏的每位教授(不論新老)做一個年度評估(Annual Review),總結教授在前一年的教學、科研和服務三方麵工作表現,指出成績和不足,並明確指出須改進的方麵。教授受聘的第三年,學院要對教授做一個關係重大的“第三年評審(Third-year Review)。為此係主任指定三位教授組成一個“第三年評估委員會”(The Third-year Review Committee),給工作了三年的新教授做一個階段性評估。這個評估的結論就有實質性的結果了:或是認為這位教授幹的不錯,三年後有可能獲得永久聘書,那就繼續努力;或是認為這位教授前三年的表現不能令人滿意,而且在試用期內不可能彌補回來,那就給這位教授一年的時間,讓他另謀高就了。

如果順利通過了第三年評估,到第六年初,除非有特殊情況,新聘教授必須申請永久聘書和副教授的職稱(Rank of Associate Professor)。為此教授要準備一個評估檔案(Dossier for the Tenure and Promotion),全麵總結自己前五年在教學、研究、和服務三方麵的表現。教授還要給係主任提供一份含三位以上外校評審教授(External Reviewers)的名單。這些外審教授所任教的學校必須與我校有相似或更高學術水平,而且外審教授不能是自己以前的老師或研究的合作夥伴。係主任從中選出三人,把評估檔案寄給他們,請他們對被評審的教授的工作表現作一個客觀的評價,並就申請人是否應該獲得永久聘書和副教授職稱提出建議。這些外審教授的評定意見加入教授的自我評估檔案供教授們查閱,就此開始了對永久聘書和副教授職稱申請的投票過程。

評估分四個層次進行。第一層次是係一級的審閱和投票。教授的自我評估檔案放在一個會議室裏供學院的教授們審閱。兩至三個星期之後,同係已獲永久聘書及副教授以上職稱的教授們投票,或讚成,或反對,或棄權,然後係主任獨立投票。係主任並要準備一份給院長的建議書(Recommendation Letter),報告教授們的投票結果及自己的意見。然後進入到院一級的評估。院一級也有兩次投票。一是學院的職稱評定委員會(Committee of Tenure and Promotion),其六位委員由院裏的教授選舉或院長指定產生。委員會對申請人逐個討論,充分交換意見後匿名投票。委員會主席總結委員們的意見及投票結果,寫成建議書向院長報告。然後是院長投票。同樣,他也要準備一份建議書,呈交教務長。第三級的評估由教務長完成。教務長基於院長的建議並征求研究生院院長的意見作出決定,向校長報告。最後一級由校長作最後的評估,並報告給校董事會(The Board of Regents)。永久聘書和新職稱由校董事會簽發。整個評估程序要走一年,所以教授要到第六年才能知道是不是拿到了永久聘書,捧上了“鐵飯碗”。係主任的這一番話讓我覺得工作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試用期間絕對鬆懈不得。

係主任並忠言相告,以他這些年的經驗,新教授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是把主要精力花在教學上而沒有馬上啟動自己的研究。這是因為上課是每個星期甚至每天要麵對的挑戰,研究的壓力似乎沒有那麽緊迫。但學院評估教授研究成果的主要標準是論文的發表,而專業期刊的審稿過程曠日持久。新聘教授如不及早開始,待到第三年評估時,很可能還沒有論文發表,那這一關就有點懸乎了。因為係主任的提醒,更因為我對一個新的研究課題的興趣,我上任甫始,就開始了自己的研究。這個研究課題幾乎貫串了我整個職業生涯,而且和目前教育實踐中的許多問題休戚相關,值得和各位分享一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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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文摘第一六零八期(cm012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