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第三條岸
文章來源: bymyheart2013-01-26 07:00:25

河的第三條岸

[巴西] 若昂吉馬朗埃斯羅薩


  父親是一個盡職、本分、坦白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並不比誰更愉快或更煩惱,也許是更沉默寡言一點。是母親,而不是父親,在掌管著我們家,她天天都責備我們——姐姐、哥哥和我。
                             
  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父親竟自己去定購了一條船。
                           
  父親對船要求很嚴格:小船要用含羞草特製,牢固得可以在水上漂二三十年,大小要恰好供一個人使用。母親嘮叨不停,牢騷滿腹,丈夫突然是想去做漁夫嗎?父親什麽也沒有說。
                               
  離開我們家不到一英裏,有一條大河流經,水流平靜,又寬又深,一眼望不到對岸。
                                
  我總忘不了小船送來的那天。父親並沒有顯出什麽特為的神情。他象往常一樣戴上帽子,對我們說了一聲再見,沒帶食物,也沒拿別的什麽。我原以為母親會大吵大鬧,但她沒有。臉色蒼白,從頭到尾她隻說了一句話:如果你出去,就呆在外麵,永遠別回來。

  父親沒有吭聲,他溫柔地看著我,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們一起向河邊走去。我強烈地感到無畏和興奮。爸爸,你會帶我上船嗎?
                                
  他隻是看著我,為我祝福,然後做了一個手勢,要我回去。我假裝照他的意思做了,但當他轉過身去,我伏在灌木叢後麵,偷偷地觀察他。父親上了船,劃遠了。船的影子象一條鱷魚,靜靜地從水上劃過。                               
  父親再沒有回來。其實他哪兒也沒去。他就在那條河裏劃來劃去,漂來漂去。每個人都嚇壞了。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發生的事現在卻發生了。
                                
  每個人都猜想父親瘋了。母親覺得羞辱,但她幾乎什麽都不講,盡力保持著鎮靜。
                                
  河上經過的行人和住在兩岸附近的居民說,無論白天黑夜都沒有見父親踏上陸地一步。他象一條被遺棄的船,孤獨地、毫無目的地在河上漂流。人們一致認為,對於父親而言,食物是一個大問題,他一定會離開大河,回到家中。
                                
  他們可是大錯特錯了。父親有一個秘密的補給來源,那就是我。我每天偷了食物帶給他。父親離家的頭一天,全家人在河灘上燃起篝火,對天祈禱,朝他呼喊。我感覺到深深的痛苦,想為他多做點什麽。第二天,我帶著一塊玉米餅、一串香蕉和一些紅糖來到河邊,焦躁不安地等了很久,很久。終於,我看見那條小船,遠遠的,孤獨的。父親坐在船板上。他看見了我,卻不向我劃過來,也沒做任何手勢。我把食物遠遠地拿給他看,然後放在堤岸的一個小石穴裏,從此以後,我天天這樣。後來我驚異地發現,母親知道我做的一切,而且總是把食物放在我輕易就能偷到的地方。她懷有很多不曾流露的情感。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命在廢棄和空寂中流逝,父親卻一點都不在意。他從不踏上泥土、草地或河岸一步。從沒生過火,他沒有一絲光亮。僅僅拿走我放在石穴裏的一點點食物,對我來說,那是不足維生的。他的身體怎樣?不停搖槳要消耗他多少精力?河水泛濫時,他又怎麽能幸免於難?我常常這樣問著自己。
                                
  姐姐生了一個男孩。她堅持要讓父親看看外孫。那天天氣好極了,我們全家來到河邊。姐姐穿著白色的新婚紗裙,高高地舉起嬰兒,姐夫為他們撐著傘。我們呼喊,等待。但父親始終沒有出現。姐姐哭了,我們都哭了,大家彼此攜扶著。
                                
  後來,姐姐和丈夫一起遠遠地搬走了,哥哥也到城裏去了。時代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母親最後也走了,她老了,和女兒一起生活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留了下來。我從未考慮過結婚。我留下來獨自麵對一生中的困境。父親,孤獨地在河上漂流的父親需要我。我知道他需要我,盡管他從未告訴我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不管怎麽樣,我都不會因這件事責怪父親。
                                
  我的頭發漸漸地灰白了。我到底有什麽不對?我到底有什麽罪過?我漸漸因年老而心瘁力竭,生命躊躇不前。同時愛講到疾病和死亡。他呢?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終有一天,他會精疲力竭,隻好讓小船翻掉,或者聽任河水把小船衝走,直到船內積水過多而沉入激流之中。哦,天哪!
                               
  我等待著,等待著。終於,他在遠方出現了,那兒,就在那兒。我莊重地指天發誓,盡可能大聲地叫著:                                  
  爸爸,你在河上浮遊太久了,你老了,回來吧,你不是非這樣下去不可,回來吧,我會代替你,就在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無論何時,我會踏上你的船,頂上你的位置。
                                
  他聽見了,站了起來,揮動船槳向我劃過來。他接受了我的提議。我突然渾身戰栗起來。因為他舉起他的手臂向我揮舞,這麽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我不能……我害怕極了,毛發直豎,發瘋似的跑開了,逃掉了。因為他象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我一邊跑一邊祈求寬恕,祈求,祈求。
                                
  極度恐懼給我帶來一種冰冷的感覺,我病倒了。從此以後,沒有人再看見過他,聽說過他。從此我還是一個男人嗎?我不該這樣,我本該沉默。但明白這一點又太遲了。我不得不在內心廣漠無際的荒原中生活下去。我恐怕活不長了。在我死的時候,我要別人把我裝在一隻小船裏,順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