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走過的日子
文章來源: 簡寧寧2017-11-21 22:34:01

在我剛剛開始寫博客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下了一個規矩 -- 隻講故事,不寫心情。因為我不願意跟所有的人分享我的心情。更多的感觸我習慣於埋在心裏,埋著埋著就忘了。一年又一年之後,我就從一個很敏感的人變成了一個不敏感的人。今天和一個同事出去吃飯,三杯兩盞過後他給我講起他悲慘的離婚經曆來。同事人很好,我們關係很近,他的離婚故事很慘,(同時由於離婚的雙方都是律師,there were a lot of motions filed, he pretty much lost all the motion fights.) 但我就像是一個拙劣的言情劇演員,臉上各種痛苦表情,卻怎麽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來。我腦子裏的畫外音一直在響:It would be good if you could shed a few tears. 然並卵。我變成一個空心人了。

經曆的太多,心就硬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有兩個發小 --石頭和小英。我們三個從上大學第一天認識,就迅速熟絡,就掏心掏肺了。大學畢業之後,我和小英來到了美國,石頭留在國內。

第一次我和小英回國探親,石頭好奇地問我們國外的種種。那時正是偉大祖國日新月異的年代,物價翻著跟頭往上漲。我和小英出國兩年,已經不適應國內的物價標準了。石頭請我們喝茶,喝光了一壺準備再要一壺,我隨口問多少錢,服務員小姐說一百八。“一百八?!”我和小英同時把腦袋搖的像電風扇:“不要了不要了,回家喝去!” 那時候,對於從國外回去的人,摳唆是一種時髦,代表我們已經不適應發展中國家的生活了。

再過兩年,石頭來美國進修。石頭特別聰明!他是少年大學生,念書的時候就是我們班的尖子,再加上一副永遠十八歲的模樣,是所有中年女老師的寵兒。工作之後憑著他的聰明腦殼和小鮮肉魅力,很快就混的風生水起。但是石頭年紀小,一個人要在紐約呆半年,他受不了,想家。我就讓他每個周末住到我們在新澤西的家裏。

石頭就這樣在我家住了半年。那半年裏我和我先生都沒有工資,每個月靠他姐姐寄給我們生活費。這事兒我沒告訴石頭,不是怕丟臉,而是怕他介意,不來住了。不過後來石頭跟我說,就算當時知道我們沒收入,他也一樣會來。發小就是發小,從來不跟我見外。

不說是不說,可是我們的窘迫又哪裏藏的住呢?很快,石頭就上道兒了 --這倆人沒錢!於是出去購物的時候他每次都搶著付錢,還給我買衣服買禮物。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麽可以回報他,因為確實沒錢。我們吃的也很簡陋,夥食標準大概降到將將能夠飽腹了吧。所以有一天晚上,飯菜放到桌子上之後,石頭就掉眼淚了 -- 想家,想他媽。

石頭現在已經是全國頂尖的骨科專家,美國骨外科協會的外籍會員,滿世界的給人傳道授業去了。不知他坐在頂層旋轉餐廳享受美味的時候,會不會偶爾想起當年,被我們家的飯菜素哭了的那次?

那個時候小英住在猶他州,跟教會走的很近,常常去蹭吃蹭喝,也蹭一點人氣,畢竟那裏中國人多,不孤單啊。教會裏的人善良,看出他們兩口子是假裝想進天堂,但卻是真餓,所以也不多計較,回回讓他們吃。吃的次數多了,小英臉上也過不去,想著要不就入了吧?反正她當年入過黨,對信仰這東西不是那麽糾結。小英給她爸打電話的時候,跟爸爸說想要加入教會,改信基督。小英她爸爸是老黨員,非常開通,明確告訴她:“入教會對你的未來有沒有好處?有好處你就入!”

當然小英後來沒入教會 --我們仨都是散漫慣了的,哪個組織我們都呆不住。但是我們剛到美國的時候都得到過教會的很多幫助,雖然沒有慧根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當年的收留之恩我們永生難忘。

當然苦日子誰都經曆過,也都走過來了。我和小英也一樣。等我法學院畢業拿到第一份律師工作,我也吹的全世界都知道了。正巧石頭又來美國開會,見了我就問:“你也沒變樣兒啊,怎麽還是穿的這麽隨便?你不是掙大錢了嗎?你的錢都用哪兒了?”我隻好搪塞說,啊我現在吃炸醬麵終於敢放青豆了。

那時候我們的確處在吃炸醬麵剛敢放青豆的階段,要再來點香菜還得算計算計。石頭可不一樣,資本積累的速度很快,去歐洲開了幾次會,回來這譜兒就大了。“喝水我隻喝 St Pellegrino." 石頭告訴我們。我跟我老公大眼瞪小眼:“啥?”“St Pellegrino, 是一種意大利無糖汽水,我隻喝那個水。”

那就得給淘換去啊!畢竟人家在這裏是客人,(況且人家每次來都請我們吃飯)。我和老公到處找這個意大利無糖汽水,終於在Costco看到了,咬牙買了一箱回來。我老公喝一口,讚歎道:“的確好喝!”然後,這個挨千刀的居然就當著石頭的麵把剩下的多半瓶水遞給我,討好地說:“老婆,這個水我不喝了,省下來給你喝。”

那些年我們丟過的人現過的眼!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想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小英那會兒幹嘛呢?小英幹的可是真不錯!她拿到Ph.D之後去了一個很大的醫學中心,拚命幹了幾年就當上助理教授了。當上教授就不一樣了,就能回國講學了!衣錦還鄉!我們在外麵苦熬苦掖,不就是為了衣錦還鄉的這一天嗎?

衣錦還鄉這個詞我用在這兒完全是打比方,因為小英還鄉的那次最缺的就是衣服。小英在美國住的那地方,一年有八個多月的酷暑。所以她沒有羽絨服。要說為了回北京講個學還特地買件羽絨服,小英覺得不劃算。所以數九寒冬小英穿著單衣就回去了。在北京見到她一直在國內踏踏實實工作的弟弟,小英吸溜著鼻子批評弟弟不求上進。弟弟心疼的說:“姐我先給你買件冬衣去吧?”

小英穿著弟弟給買的冬衣去北京某大學給人講課。大學方麵把她安置在校內的招待所裏。她講的是第二天早上九點的課,工作人員說小英教授,明兒一早兒我們來接您。小英說好好好,心裏想著明兒一早來接,還不得管一頓早飯啊?於是第二天小英就沒出去買早飯,早早兒的就在房間裏等啊。結果等到九點鍾,工作人員接了她直接就奔教室了。小英沒忍住,說咱們不吃早飯了?工作人員說哎呦!英教授您還沒吃早飯呢?咱們招待所樓下就有賣的啊!小英臉皮再厚,這時候也擱不住了,手擺的跟得了瘧疾似的:“沒關係沒關係!我在美國養成的習慣,從來不吃早飯!”其實小英在美國天天吃早飯,吃的可多呢!

那些年我們走過的日子。。。有時想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再讓我來一次,我肯定不幹了。

我不是一個懷舊的人,但是有時候我也放任自己的思緒往回走一走,看看那些年我們住過的地下室,開過的二手車,買過的廉價衣服,省過的每一分錢。我們如同一棵棵小樹被連根拔起,插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每一絲陽光雨露都彌足珍貴,每一個微小的空間都要竭力爭取。因為我們盡管水土不服,卻要盡力長出新的根來,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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