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一夜聽春雨
文章來源: 酸豆汁2010-04-14 22:39:54



長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江南多雨。一到梅雨季節,整整一個多月的雨,下得人心裏悶悶的。賀方回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說的就是這個了。

夢裏的江南,總是濕漉漉的,滴著水,流著淚,籠著吳地幾千年興衰起落的煙雲。那悠長而狹窄的古巷,那被行人的腳板打磨得光溜溜會打滑的青石板路,那斑駁落離的高牆,那端把竹椅在門口喝茶、聽評彈的老者,那撐著油紙傘、結著丁香一樣愁怨的姑娘……經過了歲月的風吹雨打,當他們出現在遊子的夢裏時,卻總還是那樣鮮活、那樣水靈。時光之舟仿佛從不曾遠行,一切還係纜於多年前的楊柳岸、曉風殘月,係纜於煙雨蒙蒙的往昔。

古人說,“留得殘荷聽雨聲”。看來,古人欣賞大自然的美景,不僅僅用眼睛呢。雨打枯荷的聲音,而今我們已不太有機會聽得到了。不過,雨落簷溜的聲音,倒是耳熟能詳的。小時候家裏有個天井,天井裏合撲擺著幾口大大小小的缸。那是過年時用來醃肉、開春時用來醃“雪裏蕻”鹹菜用的。平時總有幾口閑著。一下雨,簷溜滴在高低不一的缸上,叮叮咚咚的,有如奏樂。在老家度過的年少時光,每每聽著這樣的細樂入夢,睡得格外安穩、格外無憂。

來美國後搬過幾回家,每次換了新地方,開頭幾天總不能好好入睡。就有一回,搬家那晚下起了雨,鄰居家門口掛著串風鈴,雨打風鈴,叮當和鳴聲隱約傳來,仿佛回到了童年的水鄉,還住在曾祖母的老宅裏,不知不覺便滑入了甜夢鄉……

曾祖母常說:“落雪落雨狗歡喜”。其實,除了狗,小孩子也是頂喜歡落雪落雨的。下雨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扒在樓窗上,看綿綿細雨飄個不停,濕了滑溜溜的青石板路,濕了在外遊逛的大黃狗,濕了路人臉上略顯焦灼的神情……樓窗下偶然經過的小腳老太太,頭上包塊深藍的頭巾,臂彎裏挎著隻竹籃,在我童年的記憶裏踽踽而行……。那時候心裏頭總會湧起一些難以描摹狀繪出來的感覺,好像是開心,好像是難過,好像是水波慢慢地從湖心漾開去,又好像是丟失了什麽貴重的東西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還好像是眼前那雨,扯也扯不斷、落也落不完……

長大了讀戴望舒的《雨巷》,讀秦少遊的小令,才知道那是“結著丁香的愁怨”,是“無邊絲雨細如愁”,是一種很美很美的感覺。隻不過當時懵懂少年的我,尚不識愁滋味的年齡,原不知愁,隻是心裏的某個地方,被春雨不經意地拂過,被春愁不經意地觸及罷了。

一下雨,學生仔便有了不專心讀書的借口,不是這家的爺爺來送傘,就是那家的婆婆在教室門口喊著某個同學不太雅的小名,搞得那個同學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鬧個大紅臉。那時我就讀的“城南小學”就在我家隔壁,聽見學校的大鍾當當響時,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往教室趕,一般總能搶在老師前頭進教室。我日後的“臨危不懼”功夫,就是在從小的百米衝刺中練就的。至於後來進了中學、開校運會時常常被選去參加60米、100米短跑比賽什麽的,則是後話了。

雖然家離學校那麽近,可是每次我也總能看到青布衫、白頭發的曾祖母貼著教室玻璃窗那搜尋的目光……如今回想起來,盡管是隔著漫漫歲月的滄桑,我依然能夠感受到她眼光裏的如許溫情。

後來漸次長大,離開家鄉去看世界了。曾祖母說:“年輕,走四方,真好”。是啊,是啊,當時的心是何等地雀躍!隻是多年以後,經曆了一些人生的風雨,再想回頭找曾祖母問個究竟時,卻再也找不到已經走遠了的曾祖母……唯有那雨,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一如當年。

有人說,雨令夜長。在我,則剛好相反。獨自開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雨天,窗外豪雨如注,窗內的我,心裏亦流淌著無聲的音樂,樂曲的名字,好像就叫 – “愛”。仿佛所有落在異鄉的眼淚,所有藏在心底的傷悲,都在這雨聲中,緩緩、緩緩地流瀉而盡了。

我曾經讀過的最動人的聽雨故事,寫在了南宋人蔣捷的詞裏:“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虞美人》)。當蔣捷還是一介翩翩貴公子時,他曾聽雨歌樓。想一想吧,紅燭掩映,羅帳低垂,笙簫細響,那是何等風流繾綣的賞心樂事呀。一場酥雨,正好為他添興湊趣。中年的蔣捷,飽經宋亡以後的轉輾流徙、江湖飄零,境遇就像那隻在西風中悲鳴的離群孤雁。此際客舟遇雨,雨聲淅瀝,在他心裏掠起的是複雜的人生況味 -- 家國之思,興亡之感,腸斷天涯之歎,真可謂百感交集。而晚年的蔣捷,再次僧廬聽雨,此時歲月的風風雨雨已磨盡了他昔日的壯誌豪情,送走了他的大好韻華,所有曾經的歡笑和無聲的慟哭早已為絕望所取代,轉而變為對世事的不聞不問。雖然雨聲依舊,可心,早就一片空茫,管它雨滴空階呢。想不到三次聽雨,便寫盡詞人一生的遭際了。

窗外春雨綿綿,又想起了那個留在故園的我,和我那些來不及帶走的故事,關於雨,關於夢,關於年少,關於輕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