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文章來源: 婭米2010-01-15 07:27:35

多麽安寧的下午!初冬的下午,一個適合帶著小狗曬太陽,與情人在樹林裏約會,夾著煙卷眯縫著眼睛在暖融融的太陽底下眺望遠山的下午。那些沒有心思的流雲隨風飄蕩,天光淡淡的,而大地靜默。

就是這樣一個下午,我聽到跟辦公室隔著一段走廊的大廳裏傳來一個女人唦啞低弱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安靜催眠的下午間歇傳入耳膜,象是一個人在同另一個人秘密私語。事實上,說話的人聲帶有毛病,發不出更響亮清脆的聲音。那種聲音象是在一張沙紙上輕輕摩擦之後撲撲啦啦落下來的細末,帶給人某種不悅的感覺。它讓我想起已經離職多年的J 小姐。

J 小姐的聲音正相反,她說話的聲音尖利急促,透露著很深的不安全感。這個斯坦福的畢業生,因為健康問題變成了一個半職的心理病人社會輔導員在希望康複中心工作。她跟誰都合不來,經常為一點小事心生煩惱。我進康複中心上班的第一天,一個人在M 先生的辦公室裏翻閱各種合同書,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見到J 小姐之前先聽到了她的聲音。

那是11月份的一個陰天,感覺有點冷,M 先生的辦公室很大,采光不夠好,有點陰鬱的味道。一種陌生感襲擊著我,我心裏惦記著剛被送進幼兒園的孩子。一個三歲的孩子,正在一群陌生的孩子中間哭著要回家,忍受人生最初次的分離之痛。J 小姐在附近某個房間的電話上跟一個心理醫生交談著某個病人的情況。她的聲音很大,象刺一樣穿過走廊的拐角紮過來,讓我突然感到胃痛。我對照財務報告翻看了幾本合同書上與我工作相關的幾頁紙,然後決定離開辦公室出去吃午飯。

我孤獨一人坐在一家小餐館的角落,變成了衣衫楚楚來吃午飯的各類職員中的一個。工作對於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麽?是一隻飯碗嗎?我曾經以為工作首先是為了興趣,其次才是為了錢。但是美國生活改變了這個想法。我在第一份工作中遇到的L 小姐,K 先生,以及後來遇到的各種不同的人,都以有聲或無聲的語言告訴我,美國沒有事業隻有職業,你認清並接受了這一點,以後就不會有太多煩惱打擾你。事業是一個神聖的詞,也是一個浮腫的詞。在社會主義國家,每個普通人都會宣稱自己在忙事業,雖然他忙的隻不過是一份普通的工作。當一個神聖的詞突然轉變成一個滑稽可笑的詞,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先否定自己,然後才能肯定自己。生存第一,其次才是興趣。隻有幸運的人才有可能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謀生。如果說有什麽人的工作可以稱得上事業,或許隻有牧師所做的才可以稱得上事業,因為他要改造的是人的靈魂。

J 小姐花樣年華進入斯坦福讀書的時候,一定以為等待自己的是玫瑰一樣芬芳的未來。但是不知道生活在哪一步出了差錯,她變成了一個心理病人的社工人員。在此之前,她還做過書店管理員。她的不安全感來自過去的一係列經曆嗎?

人生是場荒誕的宴席,一個人真正的生活激情不是來自愛情,也不是來自工作,而是來自不想被平庸生活埋葬的強烈願望。工作供養我們,使我們得以在其他方麵從容尋找生活的精神能量。僅此而已!如果誰真的熱愛自己的工作,他熱愛的其實正是自己的興趣。工作並不帶來人生的意義,雖然工作的成果使人類獲益。以工作為人生意義而活著的人,可能從來沒有享受到真正的生活,從來沒有體會過生活裏最甜美的內核。那些為了工作的偉大意義而跟自己所愛的人分居兩地的人,當他們有一天也長眠地下的時候,他們的人生或許比我們更加空虛。

如此看來,如果不是為了興趣,做什麽樣的工作也就變得並不特別重要。我要是不坐在M 先生分配給我的辦公室裏幫他記賬調整資金,而是在另一個辦公室裏捧著茶杯為人喉舌地編發謊言,寫我並不想寫並不認同的文章,我難道會感到更幸福一點嗎?不,一點也不會!與之相比,我倒更情願給人誠實地記錄數字。我們常常被最初的夢想所迷惑,是因為我們當時並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或者,我們的夢想太一廂情願,根本就實現不了。

一個人變得成熟或者世故的過程,需要的隻是些高高低低的聲音。我們隨時都在傾聽別人的聲音,聆聽每件事每段經曆在我們心靈造成的回響。這些嘈雜含混惱人的聲音!所謂沉淪,就是被這些高高低低不同分貝的聲音所徹底淹沒。

沒有火力而又暖洋洋的冬日斜陽多麽讓人沉醉,生活如此沉靜,大地如此遼遠,如果仔細聆聽,你會聽到風的聲音,流水的聲音,飄雪的聲音,花開的聲音,落日的聲音,。人所創造的一切最終都會消失,但是,所有自然的回聲卻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