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

十八歲以前，我穿的衣服，從裏到外，都是家裏人自己做的。

我們家上兩輩，全是口碑良好的業餘裁縫。其中以我奶奶最為心靈手巧，能裁會剪，縫紉機踩得很有路數，她退休以後住在我們家，經常靠幫人做衣服，賺取一點手工費做零花錢。我父母這一輩差一些，基本上，我爸和幾個叔叔負責裁，我媽和嬸嬸們負責縫。

我小時候開竅比較晚，不懂得打扮自己，家裏人做什麽穿什麽，從無怨言，小學快畢業了，每天早上還要我媽找衣服出來給我穿。有一次我媽煩了，說我：你以為你有多少衣服，不曉得自己隨便翻一件出來？

其實在同學裏麵，我算衣服多的，而且比較別致，上高中的時候我奶奶給做了一件棉襖，正紅色的棉布麵子，中式小立領，黑色的手工盤扣，領口袖口鑲著黑色的牙邊，可惜後來給我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不然現在找出來，配雙布鞋，紮兩個羊角辮裝嫩，一定很酷。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終於開了竅，開始羨慕人家商店裏買來的衣服時髦。那時節冬天流行紅色的羽絨背心，叫太空服。班上一個苗條漂亮的女同學有一件，紅彤彤的顏色，照得小男生眼睛發亮，小女生心頭泛酸。我跟我媽磨了好久，直到上大學以後，才自己買了一件，穿在身上，臃臃腫腫，我媽評價說：喊你不要買，穿起象個狗熊一樣。

我媽身材苗條，麵相年輕，穿衣打扮一絲不苟，是女同事的潮流榜樣。對於我這個邋裏邋遢，園園胖胖的女兒，她一向有點恨鐵不成鋼。直到高考結束，有一次我偷試她新做的旗袍，被她闖進來，我媽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發現我還不是完全無藥可救，立刻和我奶奶翻書找樣子，緊趕慢趕，給我做出一大堆新衣服來。其中有一條白色的齊膝馬褲，一件寶藍色閃緞麵掐腰背心，肩頭栓了兩個蝴蝶結，我上大學的第一天，穿著這套行頭去飯堂，剛剛走出樓門，對麵男生宿舍走廊上一大片喝彩。這是我大學生涯唯一的一片彩聲，所以至今記得。

上大學以後手頭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生活費，滿心歡喜，第一件事就是和同學去逛北京路高麗街。因為胖，買衣服喜歡選寬大的黑顏色，最得意的是一件圓領T恤，身體部分為黑色，白色袖子，剛剛齊腰，非常寬鬆，肚子裏麵隨便裝多少餅幹呆在裏頭都遊刃有餘。這件衣服被我媽嗤之以鼻，認為本來人胖，穿這種又短又肥的衣服，無異自露馬腳。我頂嘴說她老土，這個叫瀟灑，你懂嗎？

也是因為胖，一直不敢買牛仔褲。高麗街的地攤，沒有試衣服的地方，廣州人大多精瘦如柴，那些褲子，看上去已經那麽擠窄，我這樣的肥婆，怎麽穿得進去？後來有個同學褲子買大了，讓我試試，居然穿上了，穿上之後居然大家都說不錯。從此之後，信心大增，哈哈，胖確實是胖，好在還不算巨胖。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又跑去買來一條黑色牛仔褲，可惜質量太差，洗過一次就縮了水，褲腳吊在踝骨以上。我靈機一動，在校園路上撿了些梧桐樹落下的桐子，用針穿了，在褲腳下定了一圈。走起路來，一溜桐子搖搖曳曳，上麵再配一件洗爛了的法蘭絨短外套，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其實當時學校裏流行淺色襯衫統在印花長裙裏，苗條的長發女生走起路來象風一樣飄過。我這樣沒腰的胖子，不敢作此打算，隻好另辟蹊徑，扮演現代女牛仔，也是逼上梁山。

工作以後，在鬼佬的公司坐辦公室，不得不縮緊褲腰帶買些套裝來穿。廣州的服裝店是胖子的地獄，買上衣的時候經常加大號我都係不上扣子，惹得賣衣服的小姐在一邊偷笑，十分煩惱。

九五年到北京拿簽證，等飛機的空閑在燕莎中心閑逛，試了幾件毛衣，居然都是中號，真是喜不自勝。更喜的是接著到德國老石父母家，未來的婆婆送我一套羊毛衣裙，翻開商標，ss，穿在身上，空空蕩蕩，隻有拿條皮帶鬆鬆係在腰間，哈哈，看來沒有最胖，隻有更胖。德國這個地方，實在太讓我感到親切放心了。

但是那時候年輕，跟做其他事情一樣，穿衣服也不過人雲亦雲，我在寫字樓上班，走的自然是淑女的路子，衣櫃裏非黑即白，除了裙裝套裝，就是褲裝套裝。女朋友桃子來檢查我的衣櫃，批評我說：這麽老氣，一點不適合你。桃子高大豐滿，一頭天生卷曲的長發，在小蠻腰間甩來蕩去，上身穿一件緊身小黑背心，下麵配一條鮮豔的寬鬆紮腳長褲，手臂上套了一個粗粗的銀環，妖冶非常，最難得的是她可以把一件十幾塊錢的白襯衣穿得儀態萬千。桃子陪我去買衣服，挑到一條酒紅色的麻質無袖長裙，幾隻蝴蝶飄飄灑灑，從胸前一直飛到裙角。這件一百塊人民幣買來的裙子，這麽多年，一直掛在我的衣櫥，有閑的時候，偶爾會拿出來試試：腰部緊了一點，胸部鬆了一點。那些鮮豔的蝴蝶都有點褪色了，就像記憶中我的青春。

女人買衣服，一定要和品位相似的女朋友一起，不然難免走眼。我要到德國定居，桃子卻帶不來。女人對於自己的青春，也隻有在要消逝的時候才突然珍惜起來，等我發現年華似水而過的時候，鏡子裏那個女人，好不讓我傷神。

三十多歲的時候，終於有一天，我照完鏡子，突然大徹大悟，突發奇想，到廚房去找了把剪刀把頭發一把剪斷，再拿推子加工成平頭。我把那些舍不得丟掉的淑女裝通通扔進塑料袋，放到地下室。那天我穿了一條破破爛爛的雜牌牛仔褲，一件皺巴巴的舊背心，我走出家門，神清氣爽。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