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小陽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22-12-05 13:21:49
保姆小陽

作者:伍雅濤

最近在西雅圖爬山的時候我遇到一位太太。一頭染成紅色的時髦短發,得體的運動服,腰身很苗條,一點不像40多歲的樣子。她告訴我她們全家回北京住過幾年。 
 
有一次爬山,她對我說:“你說你在寫文章。寫寫我在北京的一個小保姆吧。”  
下麵是她向我講述的故事。  

1.領了個小保姆回家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我這個人記性特別差,很多事很多人都不記得了。  

但是我一直記得這個保姆,她的樣子,她說過的話,她的笑。我居然還夢到過她。  

她的故事,我今天終於講出來了。  

2008年,老公被美國公司派回北京工作了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們有一雙兒女,女兒四歲,剛有了一個3個月大的兒子。  

一回到北京,老公就開始忙碌的工作。派回北京工作,收入待遇都不錯,但是工作量和壓力也會隨之增大很多。他早出晚歸,常常出差,又剛接收新團隊,國內的工作方式也很不一樣。我的感覺是他總不在家。  

家裏人還是不少。我爸爸媽媽都來幫忙,家裏請了一個做飯阿姨,但是還需要找一個帶弟弟的阿姨。那時候我年輕,自視甚高,在家裏又被父母寵,覺得自己帶孩子太辛苦。其實後來覺得孩子完全應該媽媽自己帶。孩子長大得飛快,快得嚇人,轉眼就從軟軟糯糯,香噴噴的小寶貝長到人高馬大,粗嗓門,一靠近就聞到一股汗臭襪子味。後來為沒有自己帶弟弟這事,我後悔遺憾很久。這是後話。   

那時的我還年輕,虛榮,懶。現在的我也沒好多少,但是應該好了一點點。覺得家裏有保姆做飯帶孩子有司機是很有麵子的事。其實我鼓動老公接受這個派回北京的工作很重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己這麽膚淺虛榮,現在想想挺慚愧。當然那時候的北京保姆費還很便宜。  

在北京找保姆有兩個渠道。一種是別的保姆介紹,一種是去保姆中介。那時候我認識的人不多,決定去保姆中介。  

在網上搜了搜,看到有人推薦一個“無憂家政”。她們的網頁簡單明了,介紹上說:誠信經營,專業服務,包退包換,滿意為止。上麵有幾張中年婦女的大頭照。五官端正,頭發都整齊地梳到後麵,紮成一個馬尾,像是證件照。但是那些照片上的人都看著挺幹淨。我看到她們的聯係電話,就打了一個電話過去,約好第二天下午去麵試阿姨。國內把保姆叫做阿姨。  

中介的辦公室在朝陽區的一個小街。北京就是這樣,最豪華的高樓大廈旁邊就是這樣的樸素小街,兩邊是小商店小餐廳,人行道上雜亂的自行車,小摩托車,狹窄的街道上有碎紙痰跡,感覺有點髒兮兮的,汽車摩托車擠在一起誰也開不快,短促尖銳的汽笛聲此起披伏。  

但是這種亂糟糟的小街會緊挨著一個最閃亮最豪華的大樓,裏麵高大炫目的大堂會閃瞎你的眼。國內的都市電視劇裏演的都是這種高樓大廈裏時髦人發生的故事。所以如果你光看國內都市劇,會覺得北京是世界上最時髦和光鮮亮麗的地方。  

無憂家政的辦公室很小,但還算幹淨。  

我一進去,就有一位20幾歲的女子站起來和我打招呼:“李太太?剛剛通過電話,照顧三個月的寶寶?”  

我回答:“是”,餘光看到靠門的一個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留著齊劉海,烏黑的頭發在後腦也是紮了一個馬尾,穿了一件油亮土黃色的薄羽絨服,下身是不肥不瘦的黑褲子,穿了一雙幹淨的白球鞋。她略顯緊張地安靜地坐在那裏。我想,這就是那個要推薦給我的阿姨了?  

中介介紹說:“她叫楊某某。河南的。25歲。”  

現在我已經記不清她的全名了。但是我清晰地記得她的模樣。  

她小鼻子小眼,嘴有一點癟下去,我姥姥說過,這種癟下去的嘴,是一種“苦相”,命不好的。她的臉頰上有點雀斑,她很喜歡笑,笑起來兩個眼睛都彎起來,露出兩排小白牙,一下子“苦相”就沒有了。  

我記得她姓楊,但是後來我心裏常常想,這麽愛笑的姑娘應該叫“小陽”,陽光的陽。  我問了她幾個問題。就是家裏有幾口人,你有沒有做過阿姨,有沒有帶過孩子之類的。她說了一句我印象很深的話:“帶小寶寶我不覺得累。”我自己帶嬰兒想想都覺得累。我媽也常說帶孩子最累。所以她這樣說,我覺得她很厲害!  

她手裏拿了一個花布袋子,那個花布袋子一直蓋著她的一隻手。我們說話的時候,她也是那個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  

談好價錢,中介費2500,她一個月工資2500元人民幣,包吃包住。寶寶晚上跟她睡。小寶寶晚上要起來喂奶,睡不好。我本來是打算要母乳喂半年,結果生了弟弟兩周就得了乳腺炎,疼得死去活來,隻能斷了奶。那時候弟弟喝美國奶粉。老公出差的時候帶回來的。我忘了小陽周末休不休息,應該是休息一天,但是她好像也沒有休那一天。她在我家的四個月中,周末也都留在我家帶弟弟。  

我對她說:“那你就跟我回家吧。”  

我起身,她不動,也沒有說話。  

這時候中介很快地說道:“姐,你坐。還有一件事我們沒有告訴你。小陽很勤快,帶孩子做家務都是一把好手。但是她的手在十五歲的時候受過傷。”說到這裏,中介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都有點刺耳。“完全不影響她幹活!真的!”  

小陽的臉脹紅了,她喃喃地說:“是不影響幹活。我做過好幾家保姆。”然後垂下眼,等著我的宣判。  

我看著她放在手上的花布袋,說:“讓我看看你的手。”  

她慢慢的把花布袋拿開。我看到她的左手隻有四個手指。不是少了一個手指,而是大拇指和食指像燒過一樣連在一起,好像變成一個特別粗的大手指,因為太粗,看著很奇怪。  她的這隻手是畸形。  

我倒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中介一直盯著我看,這時候趕緊說:“你看你看,她的手沒事的,什麽都可以幹!就是不好看。”  	  

小陽小聲說:“我什麽活都可以幹。”  

我在想該怎麽辦。我看看窗外灰灰的天,已經4點了,再不走,要堵車了。家裏的司機送我回家後,還要去海澱接老公下班。  

中介說:“她就是手受過傷,真的幹活很好的。”  

中介停了一下,說:“工資還可以便宜一點。”  	  

我想起我在美國看歐普拉的節目。  

歐普拉是美國最著名的脫口秀節目主持人,我的偶像。她說過不要歧視殘疾人。我又想,她的手這樣,應該不會很好找工吧。我想起她剛才告訴我她離婚了,家裏有兩個孩子,三歲和五歲。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想起她剛才說她的孩子時臉上溫柔的神色。我想:“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我要幫她,我要幫助殘疾人。這個社會本來就不應該歧視殘疾人。”想到這裏,我心裏一下子有一種崇高的感覺,我在做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爸爸總是為我而驕傲。我從小就學習好,後來還拿了獎學金去美國留學。我這樣幫助一個殘疾人,我爸爸一定會誇我。周圍的人也都會覺得我人美心善。而且她的手雖然難看,但是應該不會影響她帶弟弟。  	  

於是我說:“你的手沒關係。也不用降工資,跟我回家吧。我們要抓緊,待會兒要堵車了。”  

中介和她的臉同時放鬆下來,小屋裏整個空氣都放鬆了。  

中介一把抓過小陽放在地上的灰塵仆仆的一個大箱子,塞到小陽的手裏:“去吧去吧”。箱子上破了一個洞,露出裏麵的塑料內襯。小陽右手接過大箱子,一把拎起來,左手提著她的花袋子,手忙腳亂地趕緊朝門外走。  

我冷眼觀察,她的左手提東西沒問題。  

在那個冰冷灰暗霧霾嚴重的二月的一天,第一次見到小陽的我以為不正常的左手是小陽阿姨用花布袋蓋起來的大秘密。  

後來發現小陽還有更多驚人的故事。  

2.好保姆  

我們的司機王師傅後來跟我說:“這個小陽阿姨怎麽這麽愛說話。”王師傅是北京人。做司機需要嘴嚴,因為老板肯定會在車裏聊天或者接電話,司機都需要裝沒有聽見。所以他很少對我發表評論別人的意見。但是王師傅跟我說過幾次:“小陽話多。”  

我家的車是老公公司給配的7人座的商務車。美國叫麵包車,中國叫商務車,商務車好聽多了。  

那天從中介處出來,上了我家的車,小陽非常雀躍。她說話很快,很多。我們在車裏的45分鍾,她一刻不停地在說話。開始我還接兩句,到後來很累,我就靠著車窗,半閉著眼養神,耳邊一直是小陽嗡翁的說話聲,我心裏有點擔心:“話這麽多,行不行啊。”  

小陽是一個好保姆。  

她很喜歡我家弟弟。這一點我很滿意。我家弟弟本來也長得好,是個幹淨漂亮的小寶寶。我一看見他就想親他的紅撲撲的小臉蛋。  

一般而言,喜歡我兒子的人我也喜歡。  

她把她和弟弟一起睡的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她的破了一個洞的箱子擦幹淨了,靠牆放在房間的角落,桌子上放著弟弟喝的美國奶粉,奶瓶,溫奶器,尿布,幹淨毛巾。房間裏一張大床,一張嬰兒床。  

有一天晚上,我去弟弟的房間,弟弟剛洗過澡,圓圓的小臉更白嫩,好看得不得了,渾身香噴噴的。他已經躺在他的小床上,蓋了一床藍色的被子。美國小男孩都是用藍色的東西,穿藍色的衣服。小陽剛洗簌完,從廚房拿了幾瓶水放在房間裏的一張長桌上麵。這張長桌是她的“工作台”,上麵整整齊齊放著弟弟的東西。小陽又順手整理了一下工作台。小陽是一個很整潔的人。又想起弟弟的衣服還沒有收,小跑去陽台收進屋,疊好。她一邊做著事,一邊時不時逗一下弟弟。嘴裏“嘚爾”一下,笑說“乖,亞曆山大。“  

弟弟的名字叫Alex。小陽阿姨始終說不清這個英文詞,我教他中文就是亞曆山大,有一個世界著名的亞曆山大大帝,就是那個亞曆山大。小陽非常喜歡這個名字。她每天都要叫“亞曆山大”好幾十次。帶弟弟出門去遛彎的時候,更是叫得大聲。小陽在忙這些事的時候,幾個月大的“亞曆山大“的小腦袋就滴溜溜地隨著她的身影轉圈,她去了右邊衣櫥,小腦袋就轉到右邊,她去了左邊的桌前,小腦袋就轉到左邊。好可愛。  

我有點嫉妒,但是想想半夜三更起床幾次給兒子喂奶換尿布,實在受不了,而且人也會老得快。  

我不想老得快。  

小陽阿姨對弟弟的食物很上心。  

給弟弟喂奶需要先用熱水壺把水燒開,然後再晾涼,每隔四個小時給弟弟衝奶粉,衝好的奶又要用熱奶器加熱到溫熱。小陽做這一全套的時候,弟弟會乖乖地坐在他的嬰兒椅子上,看著等著,有時候會哼哼兩聲,小陽就會回頭笑眯眯地說:“亞曆山大,不急不急啊。”等到她把裝滿溫熱的奶的奶瓶遞給弟弟,弟弟常常小胖手一把搶過,著急忙慌地把奶嘴一把塞到自己的嘴裏,開始咕咚咕咚地喝。那個急吼吼的樣子,好像餓了幾天。小陽笑著說:“慢點慢點,亞曆山大。”然後給他擦擦嘴角的奶。  

有一次老公從美國帶回來的十罐奶粉,開箱子的時候發現有一罐破了個口子,一些奶粉灑出來。我們決定這罐奶粉不要了。小陽說她要。她要喝。我給了她,看到她挖了一大勺衝了一杯自己一口氣喝下去。喝完自言自語:“美國奶粉就是好喝。”我笑說:“你喜歡就好。一大罐夠你喝的。”但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她喝過美國奶粉。我想,肯定不太好喝。  

小陽總是抱著弟弟。弟弟像是小陽身上的一個掛件。小陽不胖,但是手勁兒不小,穿著尿片的弟弟坐在她兩手的交叉處,像個小凳子,穩穩當當,弟弟小腦袋左搖右晃,左看右看,開心得不行。  

小陽來我家之前弟弟是個愛哭的寶寶。嘴小嗓門大,一哭就閉眼張大嘴使勁嚎哭:“哇,哇,哇。”一個小舌頭在他的嘴裏隨著哭聲不斷震顫,好幾次,我煩得想伸手夾住那個在抖動的小舌頭。小陽來我家之後,弟弟就哭得很少了。每天我一抬頭,常常看到弟弟穩穩坐在小陽的“手凳子”上,掛在小陽的右腰,好奇地看!看!看!好多人家的小寶寶天天躺在小床上,怪不得會哭,小寶寶其實很有好奇心的。  

幾次姥姥都說,小陽抱弟弟抱得太多了。弟弟一刻都不肯自己坐自己睡,都要人抱著。這樣帶孩子,太累了。小陽一笑:“不累。抱亞曆山大我最舒服。”  

他倆喜歡看窗外。我們那時候住在26層,正對著朝陽公園。朝陽公園有碧綠的大草坪,小湖泊,遊樂園,大門口常有好多人。他倆常常看好久。  

我感覺幾個月大的弟弟和小陽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就要互相維護著。小陽最維護弟弟。她比我還聽不得別人說弟弟不好。  

有一天一大早,姥姥說弟弟眼睛有點小。小陽直接一句:“現在就流行小眼睛。”然後大半天都拉著臉,不理姥姥。姥姥沒辦法,又怕我不高興,一直嘀咕:“我又沒說小眼睛不好看。小眼睛好看的。好多韓國明星都是小眼睛。”  

還有一次,小陽帶弟弟去樓下曬太陽,一會兒氣鼓鼓地回來了。我問她怎麽了。她說樓下遇到鄰居家的小寶寶。他家也是美國回來的,小寶寶比我家的大一周,長得人大馬大,取名叫Eric,艾瑞克,意為世界的統治者。  

今天幾個月大的亞曆山大大帝和世界統治者艾瑞克在樓下花園,狹路相逢,兩個保姆含沙射影,半明半暗地較量了身高,體重,長了幾顆牙。我家的亞曆山大完敗。把小陽氣得不輕。她覺得這說明她工作沒有做好。帶小寶寶是她最擅長的事。如果北京有帶寶寶阿姨評比,她一定能得先進工作者!這點其實我同意。我寬慰她,沒事。長太胖還要減肥。現在兒童肥胖症也很多。小陽沒搭腔,從此亞曆山大大帝和世界統治者艾瑞克絕交了。  小陽每天都手洗弟弟的衣服,給他穿得幹幹淨淨的。  

有一次我去廁所拿東西,小陽正在給弟弟洗衣服,我看了一下水槽上左右兩個水龍頭,一個放熱水,一個放冷水。她馬上特別緊張地解釋:“水太冷了,我就開了一點熱水,等暖和一點,我就不開熱水隻用冷水了。”我一愣。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熱水冷水的問題。我腦子裏在想別的。我說:“沒事。可以用熱水。”  

小陽又笑得眼睛眯眯的了。她說:“太太就是人好。上一家,1月都不讓我用熱水洗衣服,水冰涼,我的手都生凍瘡了。”

小陽的上一家不在北京,在河南鄭州。  

3.小陽的過去(1)  

小陽是個好保姆,但是我開始發現她的問題。  

第一個是她的話真多啊。我就沒有見過話這麽多的人。隻要她身邊有人,她就能不停地說話。她也不等旁人的回答,好像也不在乎旁人有沒有在聽。她從這個話題跳到哪個話題,絮絮叨叨,沒有邊際,沒完沒了。好像從麻袋裏朝外倒豆子。到後來家裏所有人都有點躲著她。  

有一次,姥姥的大學同學張老師來我家。兩個老太太多年未見,很興奮很高興。  

兩人剛剛在客廳坐下。小陽帶著弟弟樓下遛彎兒回來。看到家裏有客人,小陽掛著亞曆山大站到沙發前,積極加入了聊天。沒有人邀請她在沙發上坐下,她就一直站著說話,兩個老太太坐在沙發上,需要仰望著她,脖子都酸了,更重要的是,小陽說個不停,兩個老太太完全變成了聽眾,根本插不上嘴。好不容易小陽要給弟弟換尿布,暫停一下。張老師抓緊時機起身告辭。她對姥姥說:“你家這個保姆精神是不是有問題?”  

這句話讓姥姥大大地丟了麵子。氣倒在床上躺了半天,  

話多的小陽很快就告訴我她的手是怎麽受傷的。  

小陽的家在河南開封附近一個小鄉村。她很小就離開家,到開封打工。“那家人特別好,像太太你一樣好。我到哪裏都遇見好人。”小陽說。  

她常常說這句話“我運氣好,總遇見好人。”  

她在開封幹活的那家主人開了一個小模具廠。小陽有時候去廠裏幫忙。一天她看見傳送帶上的一個個模具,看著可愛,就伸手碰了一下,哪知那模具有兩百度高溫,小陽的手立刻就被燙傷了。  

那時小陽15歲。  

“疼嗎?”我問小陽。  

小陽點點頭:“疼,害怕。皮膚都冒煙了。”  

她的神情變了一下。可能那種疼,即使多年以後,一想起來也很可怕吧。  

小陽說主人立刻把她送到醫院,付了醫藥費。她住院1個多月,主人家一句話沒說地付了所有費用。她出院以後,還讓她繼續到她家幹活。“真是好心人,就像太太你一樣。”  我心裏話:15歲的孩子手被燙到終身殘疾,一分賠償沒有。好個屁!還和我一樣善良。呸!  

我什麽都沒說。  

小陽又說:“後來她一直給我介紹對象。她還給我買新衣服。我如果不穿,她還會不高興,她對我就像親姐姐一樣。”  

小陽有一個親姐姐。“我打工的錢都放在我姐姐那裏。我想找她要。她說錢放她那裏安全。”我的感覺就是她姐姐想貪了15歲的親妹妹犧牲一隻手賺的打工錢。但是小陽會結尾來一句:“我姐姐對我特別好。”  

這是小陽說話的方式。  

她說她爸爸是個酒鬼,雖然有工作,但是不拿錢回家,還常常打他們。但是結尾一句:“我爸爸特別好。”  

她大哥上了中專,有正式工作,在縣城裏結婚成家。從來不回家,和他們沒有什麽聯係。但是“我大哥特別好。”  

小陽從來沒有明確地說她家窮。但是兩個細節,我得出結論,她家很窮。  

一次她說,她小時候沒有衣服和鞋。“衣服沒關係,有一身破衣服穿著就行。沒有鞋穿很麻煩。”小陽說:“沒有鞋,光腳走在路上,腳很疼,動不動劃個口子。”  

我看著平靜地說著自己小時候沒鞋穿的小陽,好像她在說今天下雨陰天這樣的事。我從來沒見過沒鞋穿的人。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是她那張淡漠的臉,十幾年後的今天我還記得。  還有一次,小陽說:“村裏人說我能長大真不容易。”  

我問:“她們為什麽這樣說?”  

小陽回答:“村裏人說我小時候在村裏像個小貓小狗一樣。”  

我問:“她們為什麽這樣說?”  

小陽笑了一下。我感覺她真心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說:“是因為你家沒人管你,對嗎?”  

小陽的眼睛黯淡下來。  

可能我和她的腦海裏都浮現了一個瘦弱的小孩的影子,穿一身破衣服,光著腳,在村裏逛,沒人管。  

我比小陽大五歲。我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從小我最大的煩惱就是考試沒有考第一名。沒有鞋穿,酒鬼爸爸,像流浪貓流浪狗一樣的童年。離我遙遠得像和北京隔著太平洋的美國。  

那時候,我不知道聽到這些,我的感覺是什麽。  

自從小陽讓姥姥在老同學麵前丟了麵子以後,姥姥就對小陽沒有什麽好臉色了。  

有一次,姥姥告訴我,她看小陽給弟弟洗衣服,她受傷的手沒有勁,弟弟的小嬰兒衣服她都擰不幹。  

還有一次,在小陽又不喘氣地長篇大論說了20分鍾不著邊際的話以後,姥姥小聲嘀咕:“我們弟弟長得這麽漂亮,本來要找一個高級保姆來帶他,結果找了這麽一個。”  

姥姥的這句話,有時候也會在我的心裏冒出。  

而且她的家庭那麽窮那麽可怕,她會不會做什麽壞事?  

窮人會嫉妒會仇富,尤其看我家條件這麽好。  

但是每次看到小陽笑嘻嘻地抱著弟弟的樣子。我又想:她把我兒子照顧得這麽好。  

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小陽也喜歡讀書。小陽從來沒有提她上過幾年學。她認字。我猜她有小學文化水平。  

有一天,弟弟在睡覺,我看她坐在弟弟的小床邊上,在讀一本雜誌《知音》。  

她看見我,很高興地說:“這書真好。太太有沒有什麽世界名著?借給我讀讀。”  

現在的我想起她的這句話,心裏想的是,小陽挺愛學習。  

當時的年輕的我,想的是:“你一個保姆不好好帶我兒子,還想讀書。還讀名著?你讀得懂嗎?”  

也許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有點厭煩小陽了。  

4.小陽的過去(2)  

小陽有時候會提到她的老公。開封那家主人,也許是因為內疚,他們給小陽介紹了很多對象。  

“他們給我介紹了很多條件很好的人。”小陽常這樣說。  

我問:“你前夫條件好嗎?”  

小陽:“不好。他脾氣壞。也不會賺錢。很懶。我們常常打架。”  

我問:“那麽多條件好的人,你為什麽選了這麽一個?”  小陽的眼睛躲閃著:“緣分吧。很多人追我,我都看不上,我姐都說,不知道我到底要找什麽樣的。”  

我看看小陽畸形的手,沒有接話。  

小陽接著說:“有一個我的老鄉在天津打工。他長得挺好,高中畢業,對我也好。現在全家在天津,還買了房。”小陽的眼睛亮亮的。  

我問:“這個聽著不錯。你為什麽沒有找他?”  

小陽說:“他本來對我挺好。但是他爸他媽。沒有緣分吧,”  

後來小陽還提過幾次這個天津的老鄉。有一次還說她本來想去天津打工,後來知道他結婚了。說這話的時候,小陽的聲音很輕,我幾乎聽不到。  

小陽對自己的前夫是唯一一個她不會以“他人特別好”來結尾的人。  

他打人,他外麵有人,他懶,他家窮。  

有一次,小陽在控訴了她的前夫一大通以後,來了一句:“我們離過兩次婚。”  

我一驚:“你們複婚過?”  

小陽羞澀地笑了:“那時候我又懷孕了。”  

她看我一眼,覺得有解釋的必要:“他煩人得很,離了婚還是來纏我。特別討厭。”  我無言以對。  

我發現小陽有一個72歲的情人。  

有一天,小陽很煩躁。拿著手機,坐立不安。  

姥姥來找我,指指小陽的房間,撇了一下嘴。  

按理說,我才是小陽的直係領導,員工的思想動態是我的管轄範圍。  

我去找小陽。  

小陽等不及地給我看了她手機裏的短信。  

“我到北京了。你能出來見一麵嗎?”  

“我問問我家太太。她人很好。應該沒問題。”  

這兩條短信是昨天發出來的。  

到今天都沒有回音。  

小陽很生氣。  

這個男人是開封的一個房地產商。“非常非常有錢。”小陽是在他家做保姆認識他的。他72歲。是個精幹的老頭。我這個人記性特別差,但是72歲我記得特別清楚,不是71歲,不是73歲,是72歲。那時候小陽25歲,我自己30歲。72歲真是一個驚人的老年齡。  

他有老婆孩子,有很多情人。但是他對小陽很好。給小陽買衣服,帶小陽吃西餐,兩人發生關係以後,給小陽介紹男朋友。  

小陽說:“介紹的男朋友條件都不錯。”  

我駭然無語。  

他還說過可以便宜賣給小陽一套小公寓!在開封。“但是我沒有錢。”小陽很遺憾。  

我問:“那你為什麽現在還需要來北京做保姆?他隨便給你找個活,不就行了?”  

小陽的回答,我記不清了。好像是他讓小陽到北京來做保姆的。  

當天傍晚,小陽收到了72歲開封房地產商的短信。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要出去一個小時。我同意了。一個小時後,小陽準時回來。滿臉紅光,還給我們帶了幾個蘋果回來。我猜老頭可能給她錢了。  

那時候,我已經對小陽有了不滿。她對弟弟很好,是個好保姆,但是她的故事太複雜,家裏有這麽一個人,我不太放心。而且老公和姥姥姥爺都開始對她不滿。  

“哪有話這麽多的保姆。”老公說。  

“小陽挺可憐的。但是留在我們家也夠嗆。”姥姥說。  

我一直拖著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我讓小陽走。她去哪裏呢?  

去見了老頭以後的第二天,發生了兩件事。我必須讓小陽走了。 

 4.解雇小陽  

第二天,小陽恢複了一貫的話癆模式。  

“老頭有很多情人。“她說。  

現在這話我一聽就來氣。我們高知高管美國海歸精英家庭,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小陽沒有注意我的神色。她接著說:“他有很多情人,我也找。他們給我錢。有一次一個男的送我回家,我走下奔馳車,老頭看到我了。”小陽得意地笑出了聲。  

我的心沉下去了。收錢,這難道不是那個什麽?這個詞,我想想都惡心。  

弟弟醒了,小陽忙去了。弟弟現在在吃輔食。小陽很會做。她做的輔食弟弟愛吃。我們給他超市買的很貴的瓶裝嬰兒輔食,弟弟就不吃。弟弟吃得壯壯的。小腿好粗,上了發條一樣蹬來蹬去很有勁。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現在是6月了。北京已然很熱,但是還是那麽灰蒙蒙的天,夾雜著一些怪味兒,很影響人的心情。  

那幾年,北京的霧霾真的很嚴重。  

下午,小陽又來找我聊天,或者說是無保留地坦白她的各種奇葩醜事。我都有點怕她了。  這回更勁爆。  

她提到了她的小哥哥。她很少提到她的二哥。對一個每天狂說幾個小時的人來說,這是有點奇怪的事。但是那幾周我已經開始為小陽煩躁不安,所以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她是這樣說的:“我二哥23歲就死了。”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死得好!老天爺很公平。”  

我說:“他欺負你?”  

小陽點點頭:“他特別壞。他從修房子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死的。老天爺會懲罰壞人。“  我說:“他怎麽欺負你?他打你嗎?”  

小陽薄薄的嘴唇突然有點輕輕的顫抖,她說:“他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  

我的腦袋轟隆一下。心也沉下去了。  

我遲疑的問:“他強暴你?”  

我不希望聽到小陽的回答。因為我知道她的回答會是什麽。  

我還是聽到小陽輕輕的一聲:“嗯。”  

我的腦袋要炸了。這是為什麽?我出身於教授家庭。我的父母從小視我為掌上明珠。我周圍所有人,我的姨媽我的姐姐我的外婆都關心我愛護我照顧我。我從小隻需要擔心學習一件事。我老公名校畢業,溫文爾雅,才華橫溢,能幹非凡。我有兩個如珍似寶的寶貝。我搬到北京是要做上流社會的少奶奶,下午茶看話劇玩攝影全世界旅行。我要和最聰明最有趣最高貴的上流人士做朋友。我為什麽要麵對這些最醜陋的事?  

當時幼稚虛榮的我一心想進入上流社會。後來其實在北京的“上流社會”碰得頭破血流。這是後話。  

現在我看著這個在我麵前經曆了這些不可想象的傷害的女子。她和我一樣高,她比我小5歲,她的頭發像我的頭發一樣烏黑。當然我長得比她美,比她洋氣,但是如果我們站在一起,其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但是我們是這麽的不同。  

我看看掛在她手上的弟弟,亞曆山大白嫩嫩的小臉,看看小陽那嘴癟下去的“苦”臉。我知道我要下決心了。  

晚上我和姥姥商量了一下。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小陽叫到客廳。姥姥去弟弟床邊,看著弟弟。弟弟還在睡。  

這是艱難的一段對話。也許是我一生最艱難的一段對話。  

小陽笑眯眯地看著我,說:“弟弟昨天好乖啊。他喝了兩瓶奶,喝得好快。我昨天給他換尿片的時候,他還對我笑。新買的這種尿片好,以後就買這種。”  

“小陽。”我打斷她。我如果不打斷她,她會一直說下去。“我們覺得你應該回家看看你的兩個孩子。你也到我家四個月了。你回老家看看孩子們吧。”  

小陽大喜:“真的嗎?好啊!”  

我想起小陽給我看過的她的孩子的照片。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都化著妝,塗著口紅,額頭像哪吒一樣點了一個圓圓的紅點。但是兩個孩子都沒有笑,表情很嚴肅,像兩個小大人。尤其小的那個女兒的照片,撇著嘴,我感覺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小陽說她的前夫受不了打工的苦,現在在家看孩子。“他脾氣不好,打孩子。”  

可憐的孩子。  

小陽原來把兩個孩子的照片放在她的“工作台”上,後來又收起來了。也許怕我覺得她不能全身心地帶我的孩子,也許是她天天看著照片,心裏難受。  

我隻能硬著心腸,平靜地說:“你去看你的孩子們,就在家待一陣子吧。上兩個月的工資你說我先給你存著。一共5000,我再給你2000,一共7000塊。你拿著。”  

我把裝錢的信封交給她。  

我高興這信封看著鼓鼓的。  

小陽遲疑了一下,接過信封,說:“那我什麽時候回來?”  

我一咬牙:“你就不用著急回來了。我們馬上也要去度假。以後再說。”  

小陽的臉色變了。  

我現在不記得當時她說了什麽。可能是我當時的腦子一團亂,也許她什麽都沒說。這種事她見得多,她會默默地接受,她也隻能默默地接受。  

弟弟哭了。姥姥去抱弟弟。小陽已經走進房間抱起了弟弟。她把放在溫奶器裏的奶瓶拿出來,塞到弟弟的嘴裏。她的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臉。她的背縮著,突然顯得很瘦小。從她的背看過去,是窗外灰蒙蒙的天。現在是早上9點,窗外亦霧亦霾,什麽都看不清。樓下的街道上應該都是穿梭的人群。他們不知道我家發生的事,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  

喂好奶,小陽把弟弟交到姥姥的懷裏。我本來要去抱弟弟,但是身子卻很重,我沒動。她開始收拾東西。隨著她走來走去,弟弟的目光一直追著她。有時候還啊啊地叫。像是在和小陽說“嬰語”。  

小陽還是像從前一樣一邊忙一邊對著弟弟笑,隻是這笑隻是微微嘴角挑起,像是一絲苦笑。  

小陽東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我看她找了一個塑料袋,把那罐破了的奶粉仔仔細細地包好,放到她的破箱子裏,拉好拉鏈。  

她站起身,伸手接過弟弟。把弟弟緊緊地抱緊,自己的頭深深地埋下,然後第一次輕輕地在弟弟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日夜帶弟弟四個月,我也從來沒提過,小陽從來沒有親過弟弟。這是唯一的一次。  

我看到背對著我的小陽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轉過身。她的滿臉都是淚,剛才那一擦一點用都沒有。  

我的眼睛也紅了。  

小陽在門口對我說:“謝謝太太,你是好人。我總遇見好人。”  

我沒說話。  

小陽開門走了。  

背後傳來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  

那天晚上,我,姥姥,姥爺汗流浹背地哄了弟弟大半夜。從來沒見弟弟哭成那樣。到最後他哭得一聳一聳,都沒有聲音了。老公出差。在北京,老公工作很辛苦。  

5.後來  

後來我再沒見過小陽。她有一次打電話來,說想來看看弟弟。我們正在香港旅行,姥姥接了電話說我們不在家。  

又過了一年,我突然收到小陽的一條顛三倒四,邏輯混亂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話是:“我在開封買房子了。”但是下麵又說:“雖然我沒錢,但至少還有飯吃。”“我找不到我姐姐,她拿著我的錢。”最後還是那句:“太太你是好人,我總遇見好人。”  

我有點擔心小陽。她的手,而且後來我覺得她精神上確實有點問題,她的多話是有點不正常的。  

這樣的她如何在世上生存。做保姆是她唯一的出路,但是誰會雇傭一個這樣的保姆。  她嘴裏總遇見的“好人”,其實都是陌生人。  

有時候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在北京見到一個討飯的,然後仔細一看,是保姆小陽。  這個想法讓我有點害怕和難過。  

但是我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我不知道能對她說什麽。  

過了幾年,我們全家搬回美國了。  

這世上沒有人對這個愛笑的小保姆好。  

我對她也不好。  

現在想想,小陽其實沒有什麽可怕的。她的事都是她主動一五一十地告訴我的。如果她想幹壞事,她為什麽要自動坦白呢?但是當時我不是這麽想的。  

如果現在我再遇到她,我會再想一些辦法來幫她,也許我可以找找婦聯?北京的外派圈子也有做慈善的老外,也許我可以問問她們如何幫助這個受過這麽多傷害的女人。  

我自認是一個善良的人。我周圍的人也常說我很善良。 

但是我當時什麽也沒有做。  

可是記性不好的我,永遠記住了保姆小陽的故事。  

6.尾聲  

她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坐在西雅圖郊區一座小山的山頂。那天陽光燦爛,天好藍,一朵朵的白雲像棉花一樣。她重複道:“我什麽都沒做。”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坐了一會兒,我們下山了。這樣的故事,美國中國,全世界每天都在發生。

 

來源:《新語絲月刊》2022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