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沒有兵,沒有馬,卻兵荒馬亂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22-11-27 15:25:06

 

雖然當下許多人熱衷談論“木心”,但其實除了《從前慢》之外,許多人對他並無太多了解。

 

經曆幾多人事浮沉,木心始終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學。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與最後的大雅,身處曆史洪流之中,他不隨波逐流,內心始終有一方田園,不被時世同化。

 

 

 

街上沒有兵,沒有馬

卻兵荒馬亂

文 | 羅嶼

來源 | 先知書店

 

 

 

一路走來,不知該原諒什麽
 
上世紀90年代初,5月的一個傍晚,木心穿行在自己居住的紐約皇後區傑克遜高地,作為老師,他正趕去為一眾旅美的中國藝術家講授世界文學史。
 
那天太陽極好,木心的心情應當也不錯,因為他進門便發了一聲感慨:“一路走來,覺得什麽都可原諒,但不知原諒什麽。”
 
當晚,木心將自己的感念寫成詩《傑克遜高地》: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天色舒齊地暗下來
那是慢慢地,很慢
綠葉藂間的白屋
夕陽射亮玻璃
草坪濕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和藹,委婉
不知原諒什麽/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或許這位老者在心裏已原諒了一切。
 
 
時代磨難中的熱血少年
 
生於1927年的木心,是受過時代磨難之人。
 
隻是無論是否在何種磨難之中,烏鎮望族之後木心一生都保持著自己的生活態度和精神標準,拒斥流俗,不肯被時世同化。
 
就像10歲那年,在已經淪陷的烏鎮,木心和其他孩子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動,就是不上日本憲兵隊控製的學校。他家裏為此聘了兩位教師,凡親戚世交的適齡子弟都來上課。
 
少年時的木心,幾乎整日沉浸在文學之中:他到遠親茅盾家裏如饑似渴地讀書,自稱得了“文學胃炎症”;他在家庭聚會上口出狂言——“寫詩麽,至少要像杜甫那樣才好說寫詩”;他借口養病,獨上莫幹山,雇人挑了兩大箱書,一個人住在家族廢棄的大房子中,白晝一窗天光,入夜燃白禮氏礦燭一支,所有時光都用來讀書、寫文章。
 
19歲時,木心離開家鄉,先到了杭州讀藝專,後去上海讀美專。1947年,一身反骨的他,走上街頭參與反內戰學生運動,白天鬧革命,演講、發傳單,晚上點上一支蠟燭彈肖邦。
 
木心參與學生運動的結果,是被當時的上海市長下令開除學籍,後被國民黨通緝,不得不避走台灣,直到四十年代末才重回大陸。
 

19歲時的木心(左)

 
無盡的磨難裏,他以“不死”殉道
 
但木心的磨難遠沒有結束。
 
可以想見,這個為文學藝術而生的人,在那十年間會多麽地不合時宜。
 
據說運動開始前,木心還整日與好友李夢熊暢談葉芝、艾略特、斯賓格勒、普魯斯特、阿赫瑪托娃。運動開始後,他不能接受陳伯達在一次大會上嘲笑海涅,憤然發聲,因而被批鬥。
 
入獄後,別人想見他落魄的樣子,他偏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寫出了洋洋65萬言的《獄中筆記》,用手繪鋼琴的黑白琴鍵無聲地彈奏莫紮特與巴赫,如他自己所說:“我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
 
那時的木心從沒有想過一死了之。在他看來,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難。
“活下去苦啊,我選難的……小時候,家裏幾代傳下來的,是一種精致的生活,後來那麽苦,你看曹雪芹筆下的史湘雲,後來要飯了,賈寶玉,敲更了。真正的貴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一個意大利作家寫過,貴族到沒落的時候愈加顯得貴。”
出獄後木心被判在上海一家工廠改造,之後又再次被軟禁。
 

 

磨難之後,他依然是個瀟灑的人
 
1982年,他旅居美國,之後的一段時間,默默著述、繪畫,作品逐漸被異國接納。但於故鄉,他的名字卻少人知曉,直到他被一眾旅美的中國藝術家“發現”。
 
在為這些遠渡重洋到紐約學習的藝術家開講文學課前,木心曾驚呼:“原來你們什麽都不懂。”
 
1989年1月15日,在畫家高小華的寓所內,木心開始了他的第一節文學課。那天,他穿深灰色西服,皮鞋擦得很亮,笑盈盈坐在靠牆的沙發上。
 
見過木心的人都知道他是個瀟灑、講究的人,無論外出或在家中待客都會打扮得一絲不苟。他自己裁剪、製作襯衫和大衣,設計皮鞋,還曾親手把一條燈芯絨直筒褲改成馬褲搭配馬靴。他燒得一手好菜,懂得四季進補。
 
曾有人說,最喜歡看木心不慌不忙按照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樣子,“根本無法效仿,因為滲透人格”。
 

 

藝術與人生不可能“雙豐收”
 
在《木心談木心》一書中,還提到了他麵對來訪者時的態度,比如聽到那些不願回答或愚蠢的問題時,木心一再說回答時“可以刺他,罵他,但是要給麵子,要忠厚”,話語間一副老牌紳士派頭。
 
木心的文學課最初打算教授一年,不想一路講來,不覺五年光陰過隙,他也從古希臘神話、新舊約、詩經、楚辭,一路講到二十世紀文學,他稱這是一場“文學的遠征”
 
風雪夜,聽我說書者五六人,陰雨,七八人,風和日麗,十人,我讀,眾人聽,都高興,別無他想。
 
1994年,連續五年的文學課終於要結束了,結業派對被安排在女鋼琴家孫韻寓所。應木心所囑,學生們穿了正裝,分別與他合影。他自己則如五年前宣布開課時那樣,矜矜淺笑,安靜地坐著。他發言的開頭,引瓦萊裏的詩:
 
你終於閃耀著了麽?我旅途的終點。
 
在美國生活期間,木心除了與這些學生見麵,大多時間避人避世,隻與文學為伴。因為他“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生活沒有這麽便宜的”。
 
他本人秉持的原則是:“我養我浩然之氣,這股氣要用在藝術上,不可敗泄在生活、人際關係上。” 
 

 
“一顆雅尚高潔、向死而生的心靈”
 
木心的文學成就和文學見解見仁見智,但每個人都可以從文字中讀出他的孤峭。
 
作家朱也曠在談到木心被外界賦予“聖徒”形象時說:“使他超越他人而成為聖徒的,既不是他的稟賦,也不是他的學識,甚至也不是他在逆境中的表現,而是他的心靈,一顆雅尚高潔、向死而生的心靈。”
 
若木心在世,未見得會欣賞“聖徒”“高人”一類盛譽,他並非文學之神,但經曆幾多人事浮沉,他始終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學,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貴族與最後的大雅。任憑曆史的洪流衝刷,真正的貴族不會隨波逐流,他們隻向內心求生活。
 
2006年,木心回故鄉烏鎮定居。回鄉第五年,木心去世。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對仗工整的遺聯,宛如他對自己最後歲月的詮釋: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願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歎壯誌未酬

陳丹青說:“你不遇到木心,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為常。可等到這麽一個人出現,你跟他對照,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我們沒有自尊,我們沒有潔癖,我們不懂得美,我們不懂得尊敬。”

 
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很難得有一個人,能在肮髒的世界上,幹淨地活了幾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在“街上沒有兵,沒有馬,卻兵荒馬亂”的時代,總會在黑暗處將你點亮。為此,我們特別推薦“木心作品集”,從木心的文字裏,感受生命的質量。
 
木心斬釘截鐵,不解釋、不道歉、不猶疑。他平視世界文學史上的巨擘大師,平視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讀者,自在自由地娓娓道出文學的回憶。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已覺深不可測。
 
梁文道評價:他的作品,好讀難懂,難懂易記,因為風格印記太過強烈了,每一句說,自有一股木心的標識,引人一字一字地讀下去,銘入腦海,有時立即記住了某一句,回頭細想,其實還沒懂得確切的意思:於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
 

作家陳村一讀,當下折服:“我這輩子讀過無數中文,結識許多作家。毫不誇張地說,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見到的活著的中文作家中,最是優美、深刻、廣博。” 木心的書可謂“文學的福音書”,是留給世界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