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接過一看,也不禁連連稱奇,遂笑道:“這文章你是怎麽寫的。”
賈蘭道:“我先是一喜。想著這是我祖父和二叔的故事,自然下筆極順。可看到一半,卻是一驚,猜不透考官心思;想了一回,又是一歎,這大觀園我是住在裏麵的,沁芳亭我也常去,可這題目寬泛得緊,思來想去,找不到下筆處。都怪我母親時常說你沒個進取心,教我不要學你。早知今日,定該向二叔請教的。二叔,這文章到底怎麽個作法?”
寶玉笑道:“若說當日故事,倒是簡單。那日老爺和諸公都在,我們走到那亭子上。這亭子建在橋上,一側有山,山上有溪,“清溪瀉雪,石磴穿雲”,顯得亭子如在山巔,故諸公中有人說,當用歐陽修《醉翁亭記》“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一句,取“翼然”二字,以合其淩空欲飛之勢。
老爺認為不妥,說“翼然”雖佳,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於水題方稱。’因此上,老爺方說,不如用“瀉出於兩峰之間者”,取一個“瀉”字。那群清客是奉承慣了的,忙齊口稱是,還說了“瀉玉”二字。
且不說這“瀉”字是否妥帖,小氣是自然的,如何配的上皇家氣派?再說那“玉”字,他們哪裏知道,是否水題本不重要,不管“翼然”還是“瀉玉”,都將置老爺和我於僭越之地。須知大觀園一景一物,都是為貴妃娘娘所造,老爺豈能喧賓奪主。
因此我才說了,既是省親別墅,當’入於應製之例’,一切以娘娘為主,這才有了’沁芳’一說,應景,應物,應人。”
賈蘭聽了,似有所思,說道:“依二叔高見,或直接移用,或借鑒化用,或根據情景獨創,從無定例,隻要合適便好。”
寶玉道:“不錯。你這文章也可寫得。”
賈蘭道:“二叔有所不知,當今聖上力圖求變求新,科舉題目雖四書五經雲雲,但文章仍求務實之學。”
寶玉道:“這有何難!那漢唐詩詞文章,豈都是憑空來的?杜拾遺無一字沒出處,化用前人多矣。萬變不離其宗,文章一道如此,世間萬事亦如此。就拿咱家這園子來說,南方園林的纖麗小巧,北方園林的宏麗渾厚兼而有之,有直接移用,有借鑒化用,還有咱們獨創的省親別墅,有何不可!因地因時,適宜便好。
再如我大清體製,從朱明繼承而來,卻兼有滿人獨創之處,不也是自成一體?說白了,沁芳亭一段隻是個題目,若要成文,須’借題發揮’才是。”
襲人一旁插話道:“你說起來頭頭是道,自己怎麽不下場去考它一考?你說,我的名字,是移用還是化用?”
寶玉道:“別扯那些沒用的,老爺說了,你這名字是討罵用的,害我挨頓好罵。”
襲人再不言語。賈蘭仍一頭霧水,問道:“二叔說的,我也聽懂了一些,隻是要落到文章上,總不見透徹,二叔可否再說透徹些?侄兒方懂。”
寶玉道:“你們考生最喜用名人語錄,我也說個你聽。有個人說了:’譬如吧,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
剛說到這裏,賈蘭打斷:“二叔,你說的是咱倆吧?”
寶玉道:“別打岔……得了一所大宅子,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被他的東西汙染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混蛋;如果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就是廢物了。
總之,前人好的東西,我們要拿來。問題是哪些拿來?哪些棄之?取棄得當才是正經,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麽,主人就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也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賈蘭一口茶含在嘴裏,半天才咽下去,急忙道:“二叔,這話是誰說的,真是高見。比賈雨村那廝強多了。”
寶玉道:“哦,一個叫魯迅的人。”
賈蘭道:“二叔,以後遇到這類文章,我便會作了。對了二叔,襲人嬸子說的也對,看你題匾額、作詩詞,無不精通,怎不親自去考個前程?”
寶玉道:“叔的事你不懂。不管怎麽說,咱家就靠你了,今年不中,明年再考,明年不中,後年繼續。你我叔侄,以後便離多聚少了。”
賈蘭默默不語,三人收拾東西回家去,寶玉、賈蘭走在前頭,襲人提著捧盒跟在後頭。
賈蘭悄悄問寶玉:
“二叔,你當初取’沁芳’二字,心裏想的當真是貴妃娘娘麽?”
寶玉見襲人遠遠在後,低聲說道:
“站在沁芳亭上,正望得見林妹妹的瀟湘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