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仰頭一看》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21-11-29 09:34:56

 

中篇《仰頭一看》(林那北)簡介:

小說始於上世紀七十年代軍屬大院放學路上一次意外,兩個九歲的孩子陳力力和夏偉偉爭奪鐵皮玩具,失手傷及同學徐明,致其一目失明。徐明的人生從此改寫,他認命、委頓、平淡地生存著。時間過去四十餘年,徐明偶然得知夏偉偉已官至市長,陳力力則是當地最大的房地產商人,他心無波瀾,但身邊的妻子和母親卻背著他一次次去向權貴謀求補償。在此期間,徐明的兒子另有計劃,他偷拍了陳力力在飯桌上吹噓與夏市長關係的視頻,證實了東漢古墓讓位於商業開發的傳言。徐明成為眾矢之的,他不得不在極短的時間內去理解周邊發生的變化,去重新認識自己熟悉的家人,甚至去向被偷拍者道歉。當年寬恕是否值得?昔日情誼已麵目全非。借著徐明這雙被傷害過的眼睛,仰望善良如流雲在天上行走,世事況味湧出。

 

仰頭一看 (節選)

 

林那北

 

天是陰的,雨在前一天已經下過,並沒有立即再下一場的打算,但也不是太堅定,或者隻是歇一口氣,喘一喘,等過一兩天攢足勁了,再拿點水分往地麵灑。這就是初秋讓人最舒服的日子了,風似乎都剛洗過澡,裹著一股說不清的淡淡香甜,臉被吹拂時,每個毛孔都張大嘴一口口吸著。

  徐明噘噘嘴,把頭向上舉起。四十六年前初秋的這個陰天,他才九歲,眼睛很大,形狀像兩枚橫下來的橄欖,眸子黑得出油,泛著星星點點的光,眼梢還宛若燕尾向上翹出一條柔和的線條。他姐姐徐華單眼皮,整天沒睡醒似的眯縫著。媽媽林芬奇左右一比較,長籲一口氣。徐明這樣的眼睛放在女孩臉上,隻能以嫵媚來形容,一不小心就徐徐散發出狐狸精的氣息,肯定會惹出一堆是非,放徐明臉上就安全多了。男人注重整體性,身高和氣質才是取勝法寶,一定拿臉說事,鼻子挺不挺是唯一的評判標準,而眼睛一直不算重要器官,但既然眼睛好看了,也不多餘。
徐明九歲時個子在同齡人中偏高,長胳膊長腿,脖子也長。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好奇心重,學了“水滴石穿”這個成語,就端一盆水到樓下,雙手捧起水,往石板上持續滴落,試一試石板會不會穿。個高本來是好事,正如眼睛大原本值得慶幸,好奇當然更是。人類所有的發明都建立在好奇的基礎上。但在那個初秋的陰天,大眼、高個和好奇湊在一起,卻幾乎致他於死地。
  那天晚上部隊禮堂放電影,中學英語老師林芬奇本來要騎車帶徐華和徐明去看,結果前一天發現英語小測一塌糊塗,一氣之下她決定把全班留下來補課。天下電影那麽多,反正看不完,就不看了。也就是說,傍晚放學,徐明本來直接回家,那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沒有了電影,徐明放學後到操場上打一會兒乒乓球,然後才往家走。從小學到軍區宿舍得經過奮發路,五六百米長,兩旁的樟樹已經種了二十多年,樹身經過無數次蓄意修剪,分別整齊地往路中央傾斜,枝丫和樹葉在半空中密密麻麻交錯在一起。這是一段沒有天空的路,樹梢離地麵至少是十個徐明的距離。
  路旁加了圍牆的是市委機關宿舍,大門是拱形的,頂上有一顆粗壯的紅星。徐明走在人行道上,看到拱形門前的夏偉偉了,還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響,響聲是從夏偉偉掌心發出來的。罐頭廠用剩下的邊角料壓出麻雀、飛機、公雞、蜻蜓等形狀的小鐵片,和爆米花裝在一起賣,每包五分錢。爆米花不如糖果經吃,進嘴就化了,但包裏有塊鐵片,這足以讓人把有限的錢舍棄買糖果而買了爆米花。課間時,兩人先錘子剪刀布,輸的把鐵片放地上,讓對方用鐵片摔。不是直接摔鐵片上,而是砸旁邊,兩個鐵片碰到一起就犯規認輸,所以這需要技巧,靠得越近,衝擊力越大,地上的鐵片就越容易翻轉過來,翻過來就贏了。夏偉偉其實不是本地人,父母都在江蘇一家紡織廠上班,一個擋車工,一個修理工,兄弟姐妹共七個,三餐都顧不過來,就把最小的夏偉偉送到叔叔這邊。叔叔結婚多年生育不了,夏偉偉來了當兒子養,但據說嬸嬸很不喜歡他,打打罵罵,還嚴控叔叔把錢花到他身上。夏偉偉沒有零花錢,他買不起爆米花,但臂力好,總是輕易就能把別人的鐵片摔翻過來。今天又贏多了吧,所以抓在手心得意地搗來搗去。
  徐明和夏偉偉關係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差,碰到就一起很嗨地玩,碰不到互相也不會思來想去。他緊走兩步,本來想喊一聲夏偉偉。如果他喊了,夏偉偉應該會停下來,轉過身等著他,那接下去一切就不會發生。可是還沒開口,陳力力出現了。陳力力鐵青著臉從旁邊的樹後閃出,估計早就埋伏在那裏等著了。他們馬上吵起來,每一句話都圍繞著鐵片,大意是今天夏偉偉從陳力力手中贏走的鐵片都是靠下流手段,在鐵片摔下的瞬間,巴掌同時著地,這就大大增加了衝擊力,鐵片是被這股力帶翻的。兩人課間交手時陳力力就發現這一點,馬上就戳穿過,但夏偉偉不承認。陳力力輸光了為數不多的鐵片,整堂課都聽不進老師的一句話,越想越氣,然後就早早溜出校門,不是為了回家,而是留在奮發路上,把身子貼在樟樹後,等著夏偉偉經過。他讓夏偉偉把贏走的鐵片還給他,夏偉偉不肯。兩人扯起來,身子粘到一起扭來扭去,腳下趔趄著。
  這時徐明慢慢走近了,離他們隻有五六步遠。他沒打算幫誰,甚至也沒想勸架。打架本來就很吸引人,兩人都是他同班的,臉這麽熟,就更有吸引力了。人行道上有一塊磚壞了,一腳踩下,身子一歪,上身就很自然向下低去。待到他重新抬起頭,腦子還是空的,臉向左上方微微仰了仰。上麵有東西,不大,如果是晴天,陽光會把樹葉打得半透明,那麽飛行中的東西,就會顯出形狀。但天一陰,葉子就跟著暗了,這時候一塊不大的飛機狀鐵片閃過,它的形狀就似是而非。
  後來才知道陳力力要搶夏偉偉手裏的鐵片,夏偉偉抓牢不放。夏偉偉手臂有力,但陳力力更有勁。兩人揪住互相扭著,如同發動機被摁下馬達,每一下都是加速度。突然陳力力把夏偉偉捏住鐵片的那隻巴掌往上重重一拍,夏偉偉受驚,鬆開巴掌,十幾個鐵片像從一張怪獸嘴裏噴出,在空中劃出不同弧線,撲向徐明。徐明四周水泥板叮叮當當響起,飛機形那個卻沒響,它沒有砸到地麵,而是直接撲進徐明的眼睛。
  眼黑了一下,是左眼,徐明脫口叫起,然後蹲下,雙手捂住臉,頭插到兩膝間。
  半個小時後,他被小學老師用自行車送進附近的市一醫院,然後老師撥通中學校長辦公室的座機,林芬奇趕來,搖搖晃晃跑進急救室,一把抱住剛用白紗布做過簡易包紮的徐明,嘩的一下,張大嘴。徐明嚇一跳,從來沒有人這麽近地對他哭。哭原來這麽醜陋。一個多小時後父親徐剛健才來,把他轉到部隊醫院去。穿軍裝的人,對部隊醫院總是更信任。
  眼球破了,飛機狀鐵片最尖的部分,差不多是橫著切過他眼球,球體正中央裂開,長度不大,但傷口恰好在瞳孔上。醫生在瞳孔左右兩邊各縫兩針,瞳孔卻沒縫,讓其自然愈合。倒是合上了,但留一個米粒大的白點,按林芬奇的猜測,可能是裏頭的晶體流出來,凝結在那裏。
  一個多月後徐明出院時,林芬奇皺著眉走得像舍不得離開。到大門口,林芬奇把徐明右眼捂住,指著醫院大門上的字問他:“寫著什麽?”徐明搖頭。其實林芬奇問得多餘,醫生早就告訴她,徐明左眼視力喪失,隻剩下隱約光感。她無非抱著僥幸心理,徐明一答,她眼睛就濕了。徐明臉無表情,主要一時之間他不知該有什麽表情,他的表情已經跟左眼視力一起,從臉上逃走了。
  整個世界還是完整的,可徐明卻隻能微微側過臉,慢慢習慣用剩下的右眼看東西了。

 

(全文刊載於2021-6《收獲》)

 

 

 

 

林那北,已出版長篇小說《錦衣玉食》,長篇散文《宣傳隊運動隊》等二十八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現居福州